港城整个九月都在下雨,从淅沥到倾盆如瀑,出点太阳都算稀奇。
陆鸢打完水在院落里歇息,裤腿到鞋面都湿透了,她望着下成连绵的雨雾出神,不多时林樱的电话再次催来,她于一周前就在给她发消息,说服她先回金城处理飞鸟剧团的事务,她是那样想的,如果邀请不上梁砚苼,剧团至少还有几个现成的编剧,排练新的剧目也不是不行。
但陆鸢却另有打算,她没有太多解释,只让林樱再等等她。
来北贡寺的日子不算短了,如果连梁砚苼面都没见一回就走,那才叫浪费时间。
陆鸢接着林樱的电话,边撑起黑色长柄伞走到了寺外,又无意识地沿着小路的方向行走,等到挂断后才回神,却不知身在何处。
寻了一会地方,更是云里雾里的犯迷糊,山上风大雨势也猛,没多久就淋了半身的雨水,稍有不注意可能连路也走岔,就像她这样,明明抬头就能看到寺庙的屋檐,但怎么走都不对。加上山路滑溜,她要很小心的看路才行。
偏巧山中林子窜出一只小动物,它跳跃的速度太快就在陆鸢面前一晃而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顿时吓得她连连退后,怎奈脚下打滑,陆鸢的手被沿路半腰高的藤蔓划伤当即打翻了伞,身体晃荡着倒下去冷不防地就着湿滑的泞泥的斜坡往下滚,她在慌乱中吃力抓住沿途的树枝,却是连根拔起柔弱不堪。
不知滑了多远,陆鸢最后被一棵参天古木挡住退路,击中后背令她闷哼一声,好不容易停下,身子却好似与灵魂分割,她躲入缠绵雨雾之外,思绪游离在一团团繁花锦簇的角落,她看到许久未见的霍言骁躺在摇椅里,眼神茫然,嘴角溢出温柔的笑。
“你来了。”
他眼前空无一人,唯有大片灿烂阳光,照拂着他每一寸呼吸。
“我知道你在这,阿鸢。”他迎着那片灿烂伸出手,好像她就在跟前,他就在抚摸她的脸。
陆鸢心跳慢一拍,她不清楚自己在哪,身上还有淋湿的痕迹,脚下却是柔软舒适的地方,踩上去如云朵般轻盈。
她大概是在做梦。
“我又做梦了,阿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霍言骁伸在半空中的手渐渐落下去,周身最后一点光彩也跟着散去,“阿鸢,是我太想你了。”
那片光没了,陆鸢转而听到隆隆暴雨声,眼前的景色变成了虚幻的场景,陆鸢想再看一眼霍言骁,忽而眼泪不听使唤的往下坠,她拼命的往他身边跑,但霍言骁离她越来越远,好不容易要碰上下一瞬他又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雨声惊醒梦中人。
“阿鸢,阿鸢……醒醒,你醒醒!”
她睁开双眼,雨雾朦胧看不清眼前的人,唯有那双眼像极了霍言骁。
笑变得苦涩,原来还在梦里啊。
陆鸢扬起手覆上他的眼,泪水夺出眼眶,身体的疼痛唤醒了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老师,老师,我来晚了,你不要不理我……”
“阿鸢……”那双眼的主人殷切期盼着她,眼泪滴在她脸颊,再顺着雨水和她的泪落下,“阿鸢……”
她舍不得破坏这梦境,就像她演出《云涯之光》一样,飞鸟站在云涯之上,终于读懂了爱人的祝福,她不需要回应,只盼飞鸟能追随内心翱翔。飞鸟回来的太晚,他落在云涯之上选择一世又一世的孤独。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落幕。
就算要忍着无穷苦涩与孤独,她也要再见他。
陆鸢大概是出生时就与舞台结了缘。
陆夫人爱看戏,陆鸢跟着她进了几次剧场,天天趴在舞台边缘不走,小姑娘对什么都好奇,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到处转啊转,一不小心撞到了白衫黑裤的主人。
他俯下身,伸出手帮她,笑容灿烂到能驱散任何阴霾,“小孩,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观众席在外面哦。”
陆鸢死死抓牢他的裤腿,冲他裂嘴笑,忘记了自己正换牙,说话都漏风,“那偶怎莫才能来?”
他被逗笑了,拉起她顺便递上一支纸玫瑰,“只有能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和后台的工作人员才能来这里,你想来吗?”
“真好看。”陆鸢将那纸玫瑰左瞧右瞧了个遍,再抬头却不见了他。
陆夫人跟着工作人员的指引在后台找到她,看她裙子沾了灰,想要说教的心思瞬间没了,“乖宝是不是摔了呀?屁股上都是灰。”
“啊?”陆鸢拍拍屁股嘿嘿笑了两声,陆夫人就知道她古灵精怪的肯定做了“坏事”,脸色登时变了,陆鸢比猴还精,立马搂紧她脖子软呼呼地撒娇,“妈妈,我摔了个大马趴,好痛好痛哦。”
陆夫人见不得她撒娇,再来任何脾气都没了。
后来陆鸢想着她与舞台结缘很有可能全因霍言骁,从他递给自己纸玫瑰道具开始,缘分就开始了。
她没有见到霍言骁最后一面,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转头想到刚才的梦,梦境如此真实,便是幻想也难成真的情景,然而身体的疼痛每分每秒都在唤醒她,真睁开眼的时候,瞧见头顶红漆横梁和古朴的雕花木窗,才记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她滚下湿滑斜坡最后被一棵大树挡住就此昏迷,再醒来是在寺里的厢房。
也是她平时小憩的地方。
胳膊上缠了几圈纱布,手上的划痕抹了药,腰上发紧还发烫,她摸上去才发现那里贴着膏药。
都怪自己不小心看路,结果伤到了,半边身子略微发麻,若要起身还有点困难,正叹气时木门从外推开,嘎吱一声响起来惹得陆鸢抬眼看去。
来人是寺庙的一位志愿者陆医生,陆鸢在北贡寺里呆了段日子,也认得了一些朋友,她手上提着药箱见陆鸢醒来顿时放心。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陆鸢因和她同姓,算得上是本家了,一直以来对她的印象就很不错,她本就是国内著名的骨科专家,陆鸢自己这身造的,怕是离不开她的救助,如今更是感谢道:“陆医生,我不谢天也不谢地,我该好好谢谢你才对。”
“我是医生嘛,救你应该的。”陆医生摸上她额头,“嗯,不发烧了,估计之前淋了雨引起的高烧,现在情况基本稳定,等雨停了再下山做个全面检查,毕竟是从斜坡上摔下去,我虽然给你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但保险起见,做个检查最好。”
“好。”陆鸢觉得疼但也没那么疼,腰上泛青的位置在发热,乖舒服的。
陆医生接着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她头疼不疼、眼睛泛花不之类的,“往后可别在去侧门的密林小道了,你真是命大,如果不是那棵树挡着你怕是要滚下山去,山脚就是湍流,你要是在这里受了伤喊破喉咙也不见得有人应,加上下雨刮风的上山下山的路又不好走,万一真有个闪失连救助也来不及。”
陆鸢听的后怕,“多亏了你啊陆医生,听你这样说完我后背都起了一身冷汗。”
“真不开玩笑。”陆医生松口气道,“你这情况算好的,顶多是破了皮崴了脚,没伤到骨头。”
她收拾好药箱准备出去,陆鸢慌忙叫住她,“既然山中路不好走,那我是怎么被发现的?是谁带我回来的?”
“嗐,说起来还得亏了砚苼,他现在就在门外给你熬药,我去叫他。”
突然就要见面,陆鸢反倒起了“近乡情怯”的情绪,张了张嘴不知该拒绝还是……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寒风从外钻进来一点,陆鸢往暖和的被子里缩了缩脖子,余光一直瞥向门口,她等啊等,直到犯困闭上眼,梁砚苼都没出现。
院中正熬着中药,随风飘来的苦味是过路人都会皱鼻的程度,梁砚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中药味,取药到煎药,就等三碗熬成一碗精华。
陆医生告诉他陆鸢醒了,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梁砚苼点点头,直到陆医生离开他也没进去。
如果不是他偷偷跟着陆鸢,或许她在树旁昏迷了也没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要是她问起来他又要怎么解释?
他冒着大雨抱陆鸢回来,浮光师傅像是预料到了他的结局,摇头叹气说:“这就是命。”
他不懂命不惜命,却不想她受委屈。
正如当年被浮光师傅带回北贡寺,他也是一身戾气如刺猬般扎人,在黑暗里生活太久了,早已忘记能看见世间万物是什么感受,明明已经走到绝望之境,却等到了黎明。
浮光将霍言骁的遗物留给他。
“这是霍施主留给你的故事,他希望你能代他看下去。”不止看下去,还有活下去。
故事里全是关于飞鸟的回忆,霍言骁到死不忘的阿鸢也成为了梁砚苼刻在心底的名字,他不曾真的见过她,却在经年中因为她获得了重生。
药罐里的汤水在咕隆咕隆冒着泡,梁砚苼坐在一旁完全走神,看到中药扑白气才回过神,竟不怕烫的去摸罐耳。
“小心烫手!”
一道女声从身后响起,梁砚苼的双手留在半空,身体呈现不自然的僵硬。
“这药一闻就很苦。”厢房里的人出来了,除了陆鸢又能是谁。
梁砚苼慢慢直起身子,始终不敢回头,陆鸢在走廊外找了一根竹竿撑着,一瘸一拐的慢吞吞走到他跟前,凑近了药罐闻味鼻头立刻皱紧,而梁砚苼唇角微张,撇过头去低声解释,“良药苦口,有利恢复,对你比较好。”
陆鸢没想过梁砚苼这么害羞,她将眼前人与照片上的初中生模样做对比,像也不像,再缓慢绕到他另一边,梁砚苼又转而看向另一处。
“诶!”陆鸢白走了一趟,“梁砚苼,你很怕我吗?”
他紧了紧手心,垂眸摇头。
陆鸢长叹一声,“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见我,你讨厌我?”
“没,没有。”这回倒是接得快。
陆鸢靠近他,梁砚苼正要后退就被陆鸢手上的竹竿拦住,“你再后退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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