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大人,您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嗯。”
面对弟弟缘一的反复询问,继国岩胜冷淡又强硬地如是回答着。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换做旁人反复向他叙述同一句话,他也许早已投以不悦的目光加以制止。可在缘一面前时,他会收敛起这些脾气。
岩胜望着天幕,慢慢说:“我的部下为鬼所杀,我必须为他报仇。而且,比起战争,‘鬼’这样的东西,更容易夺走人的性命,不是吗?猎鬼之人的数量是远远不够的吧,我的剑术也许能派上用场。”
“可是……”缘一有些踌躇。
的确,猎鬼人的数量很少,并没有多少普通人愿意放弃和平宁静的生活,成为一个整日奔波亡命的猎鬼人。如果如兄长岩胜这样拥有出色剑术的剑客加入了,那定会成为很大的助力。而且,依照兄长的天赋,他必然超越现有的那些同僚,成为数一数二的猎鬼人。
但是,兄长又是有着妻子与家业的人。如果他成为了猎鬼人,那姬君,姬君的孩子,还有继国一族又该如何呢?
岩胜像是看出了缘一的矛盾,他淡淡地说:“优的话,你放心吧。她不需要我。对她而言,我也许只是囚禁她的囚笼罢了。我不在的话,她兴许还自由一些。”
缘一微微一愣:“兄长大人……”
其实,缘一也深切地明白这一点。姬君并不喜欢兄长,她嫁给兄长,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罢了。若是兄长不在的话,她也不必扮演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妻子了。如此一来,反倒算是一种解脱。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等到鬼消匿的那一天,我也许就可以见到她了。”岩胜望着天际,慢慢地说,“等到那时再说吧。”——等到他彻底超越缘一的那天。
那时,优的眼中应当就只能看到他一个人了吧。
缘一见他心意已决,便没有再劝阻,说:“好吧,那我就带兄长大人去见我们的主公吧。”
岩胜点了点头。
将要出发的时候,岩胜忽然从袖中摸出了什么——那是一个细细长长的匣子,上头用粉漆描绘着莲座佛樽的纹样。
“兄长大人,这是什么?”缘一问道。
“……原本是要给优的。她很想要这个东西。”岩胜低声说着,打开了匣子,内里盛放的乃是一支发簪,簪身赤红,以金箔片贴就的细小椿花,饰以金光粼粼的叶形流苏。他看了一眼这支发簪,便将匣子合上,重新收了起来,“算了。下次再说吧。”
发簪这样的下贱之物,到底是有些不合她的身份。
就算她很想要,也还是先收在自己的身旁吧。
“走吧,缘一。”
///
继国岩胜决定离开家族,成为猎鬼人的消息,给继国一族上下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家臣们自然是不允,连带着族人们也一道反复劝言,想要阻止岩胜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抉
择。
这个乱世里,确实是有一些奇奇怪怪难以理喻的事情会发生,比如当的好好的家主,忽然出家去寺庙里种菜了,又或者疯疯癫癫的小马夫突然变成了用兵如神的巧将,可继国族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回是自己家的房子塌了,自家的家督要丢下家业和妻儿跑了。
但不管族人与家臣如何劝止,岩胜都熟视无睹,然后直接离开了家,跟着弟弟继国缘一去鬼杀队了。这下,家臣们连人都找不到,就更无从谈起劝阻一事。
家主离开了,但继国一族还要继续生活,若州也需要一个领主。家臣与族人的目光,一下子便聚集在了优的身上——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将会决定继国的下一个家督是谁。
是男孩,那就由这个男孩来继承家业;是女孩,那只能从继国家的其他族系里挑一个男人来继承。至于这女孩本人嘛,在乱世里,只有被安排着嫁来嫁去的份儿了。
因此,虽然岩胜不在了,但优还能以国守夫人的待遇好好地活在这座城池里。如果她所生下的是个男孩,那她更是会直接成为未来家督的母亲。
除却岩胜不在身边外,生活好像没什么不同的。照旧是做她分内的事情,闲暇时赏花调香,担心着天冷加衣的事情。领上的政事是由几名亲信家臣和继国岩胜的叔父一道商议完成的,也轮不到她来担心。
可一个自小相伴的人从身边消失了,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偶尔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她总觉得继国岩胜会出现在门扇之后,低头朝她笑着,问她:“优,今天如何?”又或者夜半梦醒,她会下意识地朝另一侧的枕上伸手抓去。不过,如今已没有人会搂着她安然入睡了,那另一侧的枕上空落落的,唯有她的影子慢慢地落下来。
当她看着庭院里的那片椿花时,这种不习惯的感觉便犹为强甚。
冬天已经过去了,虽寒意依旧料峭,但天气已略略转暖,早过了冬椿的时令,如今已无艳红的花瓣开放于雪中,唯有一簇一簇新发的绿叶,深深浅浅团在枝头。这些椿花丛,是继国岩胜多年来命人陆续栽种下的;优看着它们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似的。
她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庭院中的景象。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下一刻,她的丈夫便会自身旁出现,坐下来询问她身体如何,可有不舒服之处。
可是,并没有。
她叹了口气,人歪着靠到了臂枕上。梅染色的衣袖落在手背,愈衬得掌背肌肤白皙。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旁传来了男子的脚步声,余光里瞥见一个束着长马尾、腰间佩刀的高挑男子,五官的面容隐约熟悉。她的心微微一喜,立即满怀希冀地抬起头来:“殿下……”
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因她的目光已望见了来人所佩戴的花札耳饰。
出现在走廊上的男子,虽与她的夫君长相极为相似,但却并非是继国岩胜;而是岩胜的弟弟,继国缘一。此时此刻,这同样拥有俊美面容,却更为温和近人的青年男子,朝
她礼貌地说道:“义姐,好久不见。”
优敛去了眉眼间的喜色,略略有些失落。不过,她很快就笑了起来:“是缘一大人啊,确实许久不见了。您是回若州来随便看看吗?”
缘一在她身旁盘腿坐了下来,语气温和地说:“任务的地点正好在附近,想起义姐还怀着身孕,便前来探望一下。”
“难为缘一大人还能想起我这个人呢。”她的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现在的我呀,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了。每一天里,除了坐在这里看看花,对着佛龛念念经文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缘一听着她的话,眸光安静地落下来。
她正是青春茂盛的年纪,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后,秀美的面容挂着淡淡的落寞之色,像是烟火散尽之后不舍离去的旅人。
“兄长大人他…很得主公的器重。”缘一斟酌着,说起了岩胜成为猎鬼人之后的事情,“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剑客,成为猎鬼人才不久,实力就已经远超众人,对呼吸技法的运用也更为纯属,自己也修炼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呼吸,被取名为‘月之呼吸’……”
“啊,是吗。”
她却并没有什么兴致听岩胜的事情,一直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于是,缘一也就不说了。
岩胜的天赋确实远超一般人,他成为猎鬼人才未多久,战绩便已远超众人。岩胜与缘一兄弟二人,常常被众人一道提起称赞。但岩胜并未因为这些赞许而懈怠放松,反而愈发勤奋地修炼着了。
缘一想,兄长也许是在以此来忘记姬君的存在吧。
他时常会看见兄长取出那个盛装着发簪的匣子,一个人安静地看上一会儿,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继续休息。对于兄长而言,这个发簪兴许就是姬君的化身。但是,他却不得不用更多的努力来使自己忘记身在若州的妻儿。
缘一正在回忆着岩胜平日在鬼杀队的举动,他身旁的优忽然眉心一蹙,忍不住弓身干呕起来,表情很是痛苦的样子。
“义姐?”缘一有些紧张,连忙扶住她,询问,“身体不适吗?”
优掩着唇干呕了好一阵子,才白着面色平复了呼吸。她有些孱弱地说:“我需要水。”
缘一连忙起身去找侍女,又亲自捧来了茶盏。她用温水润了润干涩泛酸的嗓子,这才微微舒了口气,垂着眉眼说:“我已经习惯了。”
缘一接过茶杯,有些不知所措。他猜到了,这是怀有身孕所带来的反应;可他并不了解如何照顾一个有孕之人,因此只是干干地心急着。
“别担心了。”优轻轻地摆了摆手,“我一个人应付的来。”
缘一却不以为然。她自己怎能应付的来呢?
于是,此后,隔着十天半个月,继国缘一便会回若州一趟,来看望身孕一日重比一日的义姐。他大概是下过苦心去讨教了如何照顾孕妇,对女子怀孕的过程说的头头是道,比优还要倒背如流。有时候,优甚至怀疑要生孩子的人是缘一,而不是
她。
因为缘一时常会来看望她,她也断断续续地从缘一口中听到了不少岩胜的消息。譬如他成为了“柱”——意思是猎鬼人中剑法最好、最中流砥柱的那个;又譬如他除掉了何等可怕的恶鬼,所使用的剑法如何精妙绝伦。
但这一切的消息,换来的也不过是她兴趣缺缺的一声“嗯”罢了。
缘一明白,她恐怕还是怨恨着兄长大人的离去的。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次年的秋日,她生下了拥有继国岩胜血脉的孩子。
怀孕时本已很辛苦,在产子时,她因为体质的缘故,更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所幸,在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后,她于最后平安地生下了一个男孩。除却男孩的体质有些孱弱之外,一切都好。
消息传出后,继国一族与她的母家都松了口气。这个乳名为“阿胜”的男孩,将会继承继国一族的家业。在他十五岁及冠之前,家中的事情照例由家臣和叔祖父来代为处理。
就连优,也久违地感到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生下孩子未久,她的身体依旧孱弱无力,需要女房扶持着才可勉强坐起。即使如此,她也亲手接过了自己辛苦诞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搂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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