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的刻苦修习后,继国岩胜终于摸索到了呼吸技法的边缘。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他花费在其上的时间,比他所想象的要更多,这也令他离“天才”之名更遥远了一些。
他必须更快地进步,才能追上弟弟缘一。
他尚来不及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怀孕的妻子,一则古怪的传闻又落入了他的耳中。
“岩胜殿,虽不知这次的传闻,是否也为主张兵收安艺一派之臣的阴谋,但是……”
安静的和室内,家臣平冈挂着涔涔冷汗,低伏在地上。他能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力,这来源于坐在上首的领主继国岩胜。
“但是,确实有传闻说,北之殿夫人的孩子并非是您的血脉。”平冈咬咬牙,还是把这个近来于若州稀里糊涂流行起来的传言说出来了,“说是…缘一大人回来后,久久未能有身孕的夫人便忽然怀孕,因此……”
更多的话,平冈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就算在若州领下,家臣也是分为不同派系的。一部分家臣始终对安艺等西原诸国存在觊觎轻蔑之心,认为无需以联姻来收拢,只消快兵攻打,便可轻而易举将其收入囊中。对于这些人而言,来自安艺、备受宠爱的北之殿夫人,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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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北之殿夫人还在,殿下就不可能对西原诸国动武。
平冈能察觉到,继国岩胜的身上正在散发出可怕的、令人胆寒的杀意。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污蔑,更何况领主对夫人的宠爱本就人尽皆知。
“和上次一样。”岩胜冰冷的声音传来,“把散播留言的人全部处置掉。子嗣也好,家眷也罢,全部不要留下。”
平冈连忙应声说是。
他是主和一派的,这正是他最想见到的结局。他并不关心北之殿夫人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哪怕当真是缘一大人的,那也并无所谓——至少,那还是继国一族的血脉。
平冈退下后,屋内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冷寂。岩胜盘腿坐在主位上,目光冷若寒锋。
家臣方才所说的话,犹如一道刺,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中,令他不由回想起了近来自己与缘一练剑时,优望向缘一那惊叹而专注的目光。
那不仅仅是普通的欣赏而已。
缘一的剑法,确实惊艳到足以令所有人瞩目;但他能察觉出来,优看向缘一的目光之中,不仅仅是欣赏,还有某种从未对自己展露过的感情。
岩胜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快与猜疑,将那些流言蜚语摈除在脑后。
话虽如此,但他到底有些不安。越了解缘一的剑术有多精湛,这种不安便越发强烈。终于,这一天的夜晚,他来到了优的卧室。
“殿下,夜安。”
烛火在细铜灯罩里发出轻渺的光,灯罩的影子被投在地上,像是一片打开的花瓣。优低下身来,向忽然到访的一家之主行礼。
“你怀着身孕,不必行礼了。”岩胜说,“原本就没有什么外人。”
“您可是领主与国守大人,怎么能失了礼节呢?”优笑了起来。熏风将室内烘得暖热,淡淡的伽罗香气弥散在女子的衣物上,不经意间便钻入人的鼻尖。
岩胜让服侍的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将移门合上,与自己的妻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优,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岩胜沉着面色,开口道,“你对缘一,是怎么想的?”
“……呀?”她有些惊诧于丈夫的问题,恬淡一笑,自如地答道,“缘一大人是您的弟弟,您如何对待他,我便如何对待他。”
很令人舒心的回答,但岩胜却并无法放心。他皱着眉,问:“优,你来到继国家,是奉了父亲之命嫁给我的。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露出诧异之色,道:“当然是心甘情愿的。殿下是在怀疑我的忠诚吗?”
没有人比她更心甘情愿了。为了让母亲免于流泪,父兄免于烦恼,安艺的国民免于战火,她才嫁给了继国一族,并且衷心地期待着生下继国一族的继承人。
她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这些年,继国岩胜对她的温柔驯服从来都是很满意的。
“……不,我不是在怀疑你。”岩胜撇开了目光,低声说,“我只是担忧,你并不喜爱我这样的男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忙于出阵之事,恐怕冷落了你。”
“殿下对我的疼爱,难道还不够么?”她以袖掩唇,轻然地笑了起来,“我喜欢的男子,正是殿下这样博识风趣,待人儒雅的男子。若是能与我一起赏月饮酒,那就更好不过了。不过殿下最近总是很忙呢,一直在修习剑术,没有闲暇做这些浪费时光的事情了。”
“博识风趣?我吗?”岩胜有些怀疑。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和“风趣”是沾不上边的。不过,缘一也和“风趣”沾不上边,这很好。
“总之,殿下不必担心这些多余的事情。”她露出甘美的笑容,伸手冒犯地摸了摸丈夫的面颊,眸光深深,“您是继国一族的领主,也是我最忠诚侍奉的人。”
她的话,令岩胜稍稍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屋顶隐约传来一片哐啷的凌乱嘈杂之响,仿佛有人在上面疾奔。岩胜皱眉,即刻站起来,仰头望着屋顶,喝道:“谁在上面?”
无人回答,唯有古怪的嘶吼之声。
优和岩胜的面色同时一凝。这种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很容易令人想到自小六条城回若州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山中所遇到的怪物。
“优,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出去看看。”岩胜浑身紧绷起来,朝外步去。门扇一开,便只见茫茫的夜色,一勾弯月挂在天际。
岩胜从部下的手中接过了刀,铿得一声拔/出刀刃,指向了夜空。
可偏偏这时,那奇怪的嘶吼咆哮又停住了,夜空中再无声响。岩胜放轻了呼吸,慢慢沿着走廊朝外搜寻而去。
“兄长大人!”
岩胜向着左边的走廊搜寻而去,右边的走廊上,则传来了继国缘一严肃的声音。他察觉到了异物的造访,握着斩鬼所用的日轮刀,同样出现在了这里:“兄长大人,是鬼。”
“我知道。”岩胜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这回,我不会任由它胡来了。我已经不是普通的剑士了。”
他已掌握了呼吸技法,和弟弟缘一没有什么不同了。
缘一呵出了一口白气,目光敏锐地在夜空中搜寻着。他与普通的剑士不同,虽然身上没有明显的杀气,但却让鬼能直觉地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压迫力与威胁感。
刷——
一道黑色的残影,从屋顶上掠了下来,像是被某种天敌驱赶着狼狈逃跑。--
“在那里!往东边的方向跑了!”紧张的侍卫们纷纷出声惊呼,“那里是…是夫人的……”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继国岩胜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想起那鬼所逃窜的方向,正是他叮嘱优“待着不要出来”的地方。
“糟了……”岩胜连忙拔刀朝着那处冲去,大声地吼道,“优!过来!到我这边来!”
他的嗓音还未落地,目光便已瞥见了足叫他浑身血脉停逆的一幕。那披散着长发、长有数只大手的恶鬼,已然出现在了妻子的面前。
何等熟悉的画面,与先前小六条城的雪夜几无不同。若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便是优并未执着地去保护身旁的女官,反而护住了腹部,向后退了一步。
她凝视着面前的恶鬼,心脏跳得紧张无比。
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到自己的孩子。这是继国一族的继承人,是父亲期待已久的重要之物。
她的牙关微颤,目光掠过了面前的恶鬼。虽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怪物,可它可怖的外形,却足叫她这样的女子感到惊惧。能保持着站立之姿不显慌乱,纯粹是从小的教养使然罢了。
正当她感到惊惧之时,左右两侧的人同时拔刀,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优,到我这里来!”
“姬君,到我身后!”
兄弟二人交错响起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传入她的耳畔。岩胜从左侧的走廊上疾跑掠来,而缘一则是自右方的屋顶处一跃而下,身影轻盈如燕。
在这瞬间,她很简单地做了一个判断。
保护孩子是第一位的,谁更有能力对抗鬼,来保护她的孩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就可以得出。于是,她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便朝右扑去,落入了继国缘一的怀中。
缘一伸手揽住了她,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没事了。”缘一对她露出了很淡的笑容,耳下的花札轻轻一晃,“我会保护你的,姬君。”
而隔着一道走廊的,却是面前空落一片的继国岩胜。他握着刀指向恶鬼,面孔上却还残留着一分不可思议。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之际,她的妻子正在旁人的怀中,由
旁人来保护着。
岩胜握着刀的手轻轻一颤。
他几乎无法将注意力凝注于鬼的身上,而是只能瞧见弟弟和妻子的身影。明知道对于优而言,这样的选择是正常的,缘一是经验丰富的猎鬼人,剑术比他更为强大,当然是选择缘一更为安全,可他的心中还是有强烈的不甘。
尤其是当缘一对她露出笑容时,她眼中所流露的安心和依赖,更是让岩胜无法忍受。他呼吸急促起来,有那么一瞬,手脚几乎不听从自己的控制。从未有过的流利剑招自空中掠过,快如闪电似的;下一刻,他竟轻松地将鬼的脖颈斩落了下来。
这是谁都未曾想到的一幕,就连继国缘一都流露出了惊诧之色。
“兄长大人……”
先前还对呼吸技法极为苦手的兄长,竟然如此流利而精准地切下了鬼的头颅,动作的招式如行云流水一般,更有月华似的瑰丽之美。
鬼的头颅被切下,发出了一声残存的嘶吼呜咽。随即,躯体便慢慢消散于空气之中。此时,继国岩胜才有些诧异地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松了松紧握着刀的手,慢慢将刀归入鞘中。
“兄长大人,您已经能使用呼吸技法了。”缘一显然为岩胜所展露出的实力而感到高兴。
对此,岩胜却并不显得高兴的样子。“嗯。”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侧目,问,“优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缘一望向身后,优正沉着脸站在最后面,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之中回过神来。听到丈夫的问话,她才点头,说:“我没有事。不过……”她低下头,有些忧虑地看着自己的腹部,“总怕孩子会有什么事。刚才的我似乎太过惊吓了……”
大夫说过,她绝不可以情绪激动。她的身体本就不易怀孕,更要小心地对待这个孩子,不然很容易失去他。而一旦失去了,就根本不可能再度拥有了。
岩胜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快点去找个大夫来。”
鬼的造访,并没有给继国家带来太大的混乱。它在现身的一瞬,便被岩胜除掉了,甚至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插曲。只是医生来拜访后,警告优接下来千万要保持情绪的平和,若不然,很可能失去这个孩子。
就在此时,继国岩胜却做出了一个令她惊诧不已的决定。
“殿下,您…您说什么?您要离开继国家,成为猎鬼人?”
优很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然而,继国岩胜却只是漠然地坐在她面前,沉默不答。烛火微跳,他将刀横放在自己的膝间,有着厚厚剑茧的手慢慢地抚过刀柄。
优立刻想到了原因。恐怕是今夜她在缘一与岩胜之间,选择投向缘一的举动,再度刺激到了岩胜本就焦虑而不甘的心,这才令他生出这种离奇又突兀的想法来。
“殿下,请您再仔细考虑一番。”优皱着眉,认真地说,“鬼并非是日日都会碰见的,缘一大人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个过客而已,他迟早会离开若州的。但是,
您是我的丈夫,是若州的领主,继国一族的家督。如果您不在若州了,整个继国一族该如何是好?”
岩胜的面孔上片刻的肃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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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等着继承家督之位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冷笑一声,说,“但是,难道你要我继续做一个剑术在缘一之下的平庸之人,在鬼下一度袭来时,看着你只能寻求缘一的保护,而让我在旁看着吗?”
优的心漏跳了一拍,暗暗觉得麻烦。
岩胜的爱与偏执,她并非不了解。可她不知道的是,岩胜心中的不甘与妒意,竟已燃烧至这样的地步。
“殿下,何至于此呢?”她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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