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岩胜没想过,他还会再见到继国缘一。
离母亲逝世的那夜,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个深秋的夜晚,时年七岁的缘一前来辞行,告诉他:“兄长,我这就要出发去往寺庙了”。
然后,再无音讯。
虽然可耻,但那时的岩胜察觉到了一缕淡淡的庆幸与释然。所有的愿望都以这种想不到的形式得以实现,他可以继承家业、迎娶喜欢的人,继续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他也真诚地希望,缘一再也不要回来了。
遇到山崩也好,被人贩子拐卖也好,被野兽吃掉了也好,再也别回来了。
可是……
二十一岁的继国岩胜卧在草席上,眼帘半阖,任由大夫为他上药包扎。半敞的衣襟下,脏污的血迹将大片大片的肌肤染红,伤口狰狞刺眼。失血过多令他意识昏昏沉沉,发白的嘴唇甚至无力多说话。
他勉强凝聚视线,望向站在脚侧的那个男人。继国缘一安安静静地站着,像是不存在的空气一般沉默;但他又是那样耀眼的存在,即使不发一言,也会让人注意到他身上的光辉。
岩胜眯起眼,回忆起曾经缘一的形貌来。但是思来想去,只记得多年前他辞别的那个夜晚,珍爱地捧着兄长所作的劣质竹笛,认真地说:“我会将兄长大人所赠的这支笛子视作兄长,即使远隔天涯,也绝不言弃。”
时光辗转,那个捧着竹笛的稚嫩男孩,已经变成了面前这个安静却又满溢着光芒的剑士。他的五官轮廓与自己是如此肖似,这正是二人一母同胞的证明,可缘一看起来却更沉静、更强大,更让人心生出仰望的冲动。
正是这样的继国缘一,在瞬间轻而易举地杀掉了那屠戮肆虐整夜的恶鬼,救下了危在旦夕的优,然后,平静地向自己跪下致歉。
“抱歉,兄长大人。”
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从缘一的口中说出了。
“我来迟了一步,未能救下您的部下。”
他低头时,耳下的日轮花札被风轻轻吹动。那花札是母亲亲手制作的,描绘着太阳从山巅升起的纹样;母亲希望太阳的神祗可以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让他拥有幸运。
继国岩胜的思绪浑浑噩噩的,伤口的巨大疼痛麻木了他的思考能力。他暂时无法用混沌的思绪去考虑缘一的出现,而只能凭借着本能去询问身旁的侧用人:“夫人呢?”
一旁的侧用人忙回答:“北之殿一切安好,没有受伤;只是她说…想为逝去的人,尤其是松田大人送上一程,所以正在祈念。”
岩胜听着,慢慢地松了口气。
只要优平安无事,那就好。
他勉强向外看去,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一缕日轮的光辉自云霞间放出,驱散了山中的暗夜;白雪在晨曦下耀耀生辉,地上的血迹与脏污被后半夜的新雪所掩盖,又成了一片洁净之姿。
竹林之下,昨夜
被杀的侍卫与家臣们的尸体排为一列,用草席粗糙地盖着,等着运回若州下葬。女房们撑着伞,而优正安静地立在逝去之人的身旁,攥着数珠的手掌合十,闭目默念佛经。
这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岩胜阖上眼睛,终于有精力和自己久别相逢的弟弟说话了:“缘一。”
“兄长大人。”沉默在旁的男子扬起了头,朝他走来。
“……好久不见了。”岩胜说。
虽说这样客套地开了口,可接下来要说什么,继国岩胜却是完全不知道的。他只是重新回忆起了那种很作呕的感觉——当他得知从小怜悯不已的弟弟,竟然远比他强大、远比他有才能时,那种打心底作呕的感觉。
或者说,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作呕之感,比孩童时要更为强烈。
缘一的剑技已臻极致,童年时的那场切磋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就在自己被恶鬼重伤、狼狈难行,甚至于必须眼睁睁目睹着妻子死去时,他出现了,轻而易举地杀掉了恶鬼,保护了他的妻子。
这一瞬,凝滞的缓慢时光似乎重新开始流动了。
“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吧。”继国岩胜低低地说,“缘一,你要回来…看看吗?”
说完这句话后,连岩胜都有些惊诧于自己的邀请了。
他本以为自己绝不会想和缘一多相处的——先前的自己,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缘一离开后,他由衷地希望这个弟弟再也不要出现。可一旦缘一回来了,他却又迫切地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拥有这样的剑技。
继国缘一没有立刻答应,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满是歉意地说:“抱歉,兄长大人,我还需要去查看附近的山野上是否还有其他的鬼,所以……”
“岩胜殿。”
就在这时,缘一听见了女子的嗓音。他抬起头来,年轻的北之殿夫人为逝去之人念完了佛经,冒着细雪回到了木屋之中。
“啊,是缘一…大人。”
一双为朝雾所濡湿的眼睛,透着蒙蒙的水光。乌黑的长发沿着耳鬓垂落在肩,胡枝子色松梅纹的厚锦打褂,映衬得她面庞愈发白皙如雪。她就像是雪夜里一只停在枝头的翠雀,亦或者一位梦中久别未见的少时情人,叫人不自禁地将目光停驻了。
继国缘一张了张口,说:“不,我还是和兄长大人同行吧,以防万一。”
继国岩胜垂着眼眸,低声地笑起来,有些自嘲地说:“这样也好。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怪物,我恐怕无法应付了。”说着,他试图起身,但却被伤口牵扯住了,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殿下……!”优眉心一蹙,连忙在岩胜的身旁屈膝蹲下了,关切道,“岩胜殿,请您先躺着休息吧。一切事情交给我来就好,等到了若州再说……”
她的眼中有真挚的忧虑,担忧的泪水似乎沁在其中。岩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说:“优,我不算什么。你平安无虞的话,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岩胜便倏忽失去了
意识。
“殿下!”
“岩胜殿下!”
“岩胜大人!”
///
回到若州之后,继国家中便是好一阵的慌乱。
原本只是普通的出行巡查修建的城郭,谁知道竟在半道上遭遇袭击,不仅折损了几位家臣,更是令家主岩胜大人受到重伤。
仆从、医生反反复复地进出于继国岩胜的房间,探查主君的伤情。而优则一直跪坐于岩胜的枕旁,握着丈夫的手心。
陆奥纸行灯下,香灰落满了铜盘。烛火熹微,照不尽二十四叠的宽敞和室。锦帘半打的唐户门下,以金箔贴就的鹰羽麻叶纹散着黯淡的光辉。
岩胜紧闭着眼,长发披散,高热的额上敷着冰袋。优叹了口气,时不时伸手试探一下融冰的温度。一旁的大夫向她行礼,低声说:“夫人请放心,岩胜大人并无性命之忧。”
“这样就好。”她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注视着丈夫的面容,“不然,我会愧疚一生的。”
如果不是为了带她去看小六条城,岩胜也不至于沦落至这样的地步。现在岩胜卧床不起,她更应该尽到妻子的职责,照顾好继国一族的大家。
优攥紧了拳,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优。”睡梦之中的岩胜,张口喃喃,应当是在呓语。他的眉心皱了起来,好似处于一个梦魇之中。
“我在。”优连忙凑上去,轻声在他耳旁道。
“……”继国岩胜的声音,竟犹如叹息一般低沉,“我很没用吧。”火花噼啪一跳,发出细细轻响。屋外的铃穗被冬日的风所吹动,那叮当轻响,险些将国守的轻声呢喃都覆盖了。
“怎么会呢。”优柔声说,“您在拼尽全力地保护我。”
“别开玩笑了……”岩胜的声音有着淡淡的自嘲,“我的剑术…根本无法与那个人相比……”
那个人。
优的眉眼渐渐地凝住了。
她知道,岩胜所说的“那个人”是缘一。
——满月澄澈,细雪自夜幕中飘落。一柄暗红的刀撕裂夜色,刃面映照出她仓促而不知所措的面容。旋即,衣摆与长发倏然吹动,那拥有太阳似光芒的男子,悄然落在了她的面前。
那一刻,她想起了多年前缘一与她辞别时所说的话。
“姬君,我是来辞别的。”
“兄长他…很喜欢你。”
“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你的。”
十多年前的那个深秋之夜,孩童所说的话似乎还隐隐在耳旁回荡。如今多年过去,他们已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继国缘一还活着,一切安好。这真是太好了。原来,她在佛座前所祈念的那些话,并非是毫无回响的一厢情愿。
优将双手合起,喃喃了一声,说:“殿下,我很感激缘一大人;但是,您才是我的丈夫。我这一生,都将是为了您而存在的。”她的话柔而缓,
如枝头的柳叶无声地垂落下来。继国岩胜的眼睫动了动,他似乎有些释怀了,沙哑着嗓音说:“……让我睡一会儿吧。你也去休息吧,优。”
屋外有佣人细细的哭声,是不懂事的女孩在忧虑着城主的伤情。优站了起来,行到外间,低声训斥道:“不要如此吵闹。殿下的伤情并无性命之忧,快点去做自己的事情。大夫与客人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还有,把各位亲族的来信都拿过来,由我来一一回复。”; 佣人微惊,连忙停止了哭泣,向自己的女主人请罪:“请恕罪,北之殿阁下。”
优露出了安慰的笑容,说:“好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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