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北之殿夫人病逝了。
貌似坚强温柔的夫人,总是翩翩地笑着,照顾着生活在这里的孩子们。她教导过优何为“东大寺之香”,也请优品尝过夏季的葛甘刨冰;她还每日每夜虔诚地祈祷,向佛龛许愿世间再无战争。但是,在夫人看似无忧无愁的笑容之下,实则是病痛缠身的苦楚。
那天夜里,夫人终于离开了此世。
然后,在确切了母亲的死讯后,继国缘一收拾了行李,离开了这个家。辞别的时候,他说他会前往寺庙出家;可是,继国家的人特地去了寺庙,却未能等到缘一。
——不知道是遇上了人贩子,野兽的袭击,还是山崩,那个七岁的孩子失去了踪影,再无联络。
尘埃渐渐地落定了下来。
继国家只剩下了一个继承人,那就是继国岩胜。岩胜虽无缘一那样恍若神赐一般的才能,但与普通人相比,他的才华已算是殊越。他会成为继国家的下一任家督,然后迎娶安艺国的姬君。
生活慢慢地恢复了原本宁静的样子。
西之所的女人们惊叹了一番继国家的变故,很快便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了。身于战乱之世,只要是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见证过生离死别;继国家的事,也算不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那位服侍优长大的奶娘,她曾经的丈夫便是一位三万石大名的军师,后来临阵脱逃,被流放至了奥州,阖家没为庶人。奶娘偶尔会提起十五岁时出嫁的风光,也提起过去的主公何等威严。不过,那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奶娘曾经的丈夫也好,还是丈夫的主公也好,全部都已经死去了。甚至于主公治下的城郭,也被大火付之一炬。
与这些动荡不平的故事相比,北之殿夫人的病逝,仅仅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不值得多提。
岩胜大概是很伤心的,但是在严厉的父亲面前,他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偶尔会显出很寂寞的样子来。此外,照旧练剑、学习,严格地按照家督之位继承人的方式成长着。
后来,优从岩胜那里听说了,他翻看了母亲病故前的日记;那位看似顽强的夫人,实则一直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左半边的身子失去了知觉,行走都颇为困难。缘一与女仆们轮流搀扶着她,不是因为矜贵,而是因为她无法行走。
岩胜没能察觉母亲的病痛,在母亲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为此挣扎痛苦着。
冬天的时候,岩胜恳请母亲栽种在庭院里的椿花开放了。
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将整片庭院都染为了素净的白色。屋檐上、栏杆处、松枝间,都是剔透晶莹的纯白;而椿花开放其中,一点一点的艳红色,就像是在和服上点缀了丝线一样风雅又令人心情愉快。
椿花全部绽放的时候,岩胜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优的手,请她来欣赏庭院之中的美景。
对于他而言,弟弟与母亲相继离去后,优就成为了他唯一的玩伴,是说话最多的人。像
“庭院里的花开了”这样的好消息,是该第一个分享给她的。
“姬君,它们和你故乡的冬椿花长得一样吗?”岩胜好奇地问。
“看起来,确实是同一个品种的。”优小小地呵了口白气,指着细雪里露出一片叶子的树丛,“不过,我家的冬椿是栽种了整整三排的;所以开放的时候,看起来更壮观一点。”
岩胜说:“那,春天的时候,我再恳请母亲去种……”
话至一半,岩胜愣了愣。
当初答应他的请求、为姬君栽种冬椿的母亲,已经病故离去了。而身为男人的他,必须忘记这段伤痛,做出独立的样子来。
他愣了片刻,改口说:“我会让人再多种几排的,肯定比姬君故乡的要更好看。”
优安静地凝视着庭院里的景象,轻轻地点头。她稍稍长高了些,但看起来还是小而可爱;细碎的刘海齐整地落在眉宇间,像是三月女儿节时摆放在台桌上的桃花人偶。
岩胜偷偷瞥着她,瞧见她细细长长的睫毛上落着雪珠,就有些手痒痒,想要去拨弄掉;可他又不敢,生怕打搅了她的出神。
不知道姬君现在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着故乡吗?还是缘一呢?她会不会想要让缘一也来看看这片椿花呢?
不过……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到缘一了。
那个才华耀眼到令人嫉妒、有时会让岩胜想着“为什么你要出生呢”的孩子,应该再也不会回到继国家里来了。他们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这个人。
七岁的岩胜感觉到了孩子气的安心。
以后,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和姬君一起度过,就像父亲与母亲那样。总有一天,姬君会将缘一忘得干干净净的。
“姬君在想什么呢?”岩胜终于鼓起勇气,这样问她。
“在想冬天的时候,该怎么搭配衣服的颜色。”她回答,“茶色和群青显得庄重,但赤色和海老茶色则会更温暖。这很难抉择。”
岩胜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他完全不懂得女孩子的衣服要如何搭配,也不知道所谓“将四季之色穿着在身”是从哪里传来的习俗,根本给不出好的建议。
看到岩胜露出困惑的表情,优慢慢地笑了起来。
刚才的她,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如果,缘一也在这里的话,那就好了。孩子们一起玩耍,她可以告诉他们安艺国的椿花是怎样的;而缘一更懂得栽培一些,一定会将这些椿花照料的很好吧。
如果,缘一也在这里的话,那就好了。
可是,她是个聪明的人。许多事情,虽然大人不会告诉她,她也能猜到并且理解。她知道缘一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继国岩胜会成为家督,迎娶身为安艺国姬君的她。
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提起缘一了吧。
她可以在心里想起那个孩子,但是,绝不能在嘴上说出口。
细雪慢慢地飘落下来,将
庭院的石阶慢慢覆盖;池塘似乎结了冰,一层光滑发亮的水面下,游鱼好似也冬眠了,一动不动的模样。只偶尔轻轻晃一下尾巴。
///
此后,时光安稳地向前流淌,若州的四季交替变换。
优如每一位大名的女儿一般,学习着香道、插花、茶艺这些东西。琐碎的日常生活,被冗余的风雅所塞得满满当当。
每日入睡前,需将次日所着服装用香料熏置;一日与一日之间,搭配的里外裳袭不可重复颜色;每隔半月,便需将花瓶中的插花以时令进行修剪与装饰,或是梅、或是菊,与细长的叶片捆束于一处,花上一整个下午精心修裁;写字用的薄纸本子,需以村浓染就的丝线来装订;竹帘下头,要应景地插上菖蒲花。
这些风雅之事,都是和平安逸者的闲情逸致。她不过是运气好,有幸背靠着继国一族这棵大树才得以乘凉。
在这乱世之中,尚有许多女子流离失所,四处寄人篱下。父兄兵败而举家跳海者,有之;丈夫谋反而被迫绝婚者,有之;夫家与娘家决裂,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幼子而隐居深山者,亦有之。她是个足够幸运之人,才能过着安稳的生活。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她渐渐地长大,出落为有名的美人。无论是谁,都想争先恐后地来见一见这位安艺国的姬君。甚至于继国家的家臣里,都不乏心生好奇的年轻人。
不过,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嫁给了同龄的继国岩胜。从那个时候起,她的称呼就从“姬君”变成了“夫人”;岩胜对她的称呼,也改为了更亲昵的“优”。
虽说举行了婚礼,但她和岩胜的年纪,终究只是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还未彻底明白夫妻为何物。因此,相处起来与往日并未有什么区别。更似玩伴,而非夫妻。
甚至于结婚的那天,两个人都未能同榻而卧。
十四岁的岩胜在家臣的恭祝下,喝了许多的酒;回到房间时,将身着白色无垢之衣的新娘看做了雪白的墙壁,直挺挺地从她面前路过,然后倒在了枕头上。
优伸手推了推自己新婚的丈夫,对方冲她摇了摇手,说:“已不胜酒力,这杯就不喝了。”优发起了愁。
结婚的前夜,奶娘将她叫到房间里,门扇四合,从嫁妆的最底层取出了一道长长卷轴,以决然的神情,在她面前将画轴慢慢展开了。
“姬君,您即将嫁作人妇,请务必牢记此画卷上的事情,此乃子嗣延续的要诀。”奶娘一边说着,一边感慨道,“少主与您青梅竹马,想必是个温柔的人。请不要害怕……”
优认真地端详完毕,收起了画卷,说:“画功精细,笔墨庄重,受益良多。”
可是,岩胜醉成这样子,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吹熄了烛火,自顾自卧下了。
次日醒来时,年轻的岩胜露出了窘迫的面色,向她道歉说:“抱歉,我昨夜喝得醉晕了过去……”
她欣然道:“请不要放在心上。”
继国岩胜看着面前的少女,心咚咚地跳起来。离两人初初相识,已过去了近十年。她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长发如乌玉,肌肤皎洁得像雪;他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
即使已经跟随父亲上过战场杀敌,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仍旧像个孩童。他甚至有些怀疑地想问一问:优,你还记得…缘一吗?
可他是不会将这句话问出口的。他将一生都不再提起那个名字。
最终,他只是问:“优,我可以…我可以,碰你吗?”
他想抚摸心上人的发梢,替她整理衣襟;或者搭着她的手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正如每一对夫妻所做的那样。
优烂漫地笑了起来:“当然可以呀。您可是我的丈夫。”
岩胜低头,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从未感觉如此满足过,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到此就已经足够了,一切都幸福地凝滞下来了。
不过,至于画卷上所描绘的“繁衍子嗣”之事,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岩胜琢磨了很久,才总算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因不忍见到妻子似乎甚是疼痛的表情,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
算了。只要优在身旁,那就足够了。别的事情都无所谓了。
春天的时候,是樱花与和歌的季节;城里会召开盛大的宴会,贵族们骑马乘轿而来,入城时经过松与柏下的队列,就像是天神的宫殿一样繁华而悦目;夏天的时候,会去东寻坊边看海浪,岩胜请过不少画师来描绘海岸边白泉寺的景象;萤火虫与新生的竹子,也能令人心情愉快。
秋天时,茶道师会来若州安住。若能在赏着枫叶的时候,偶尔以余光注视着茶粉在陶瓷盏中被打匀的模样,便足能保持数日的心情宁静。冬日则有雪中的椿花,白中几点鲜艳的红,最是令人向往不过。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数年,然后,国守大人因病去世了。继国严胜继承了家业,成为了继国一族的家督与若狭等国的国守。时年十九岁的优,自西之所迁入了北之殿。曾经属于岩胜母亲的“北之殿夫人”,成为了她的代称。
这里的一切,还保持着曾经的主人所热爱的模样,佛龛前还供奉着祭果与时时更换的香烛。优敬仰前人的心意,不敢令这佛龛荒废,也会在每日里花上片刻功夫虔诚地在佛前许愿。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