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李元成的扶持下,朱四娃的杀猪房生意越来越红火了,除肉摊卖肉外,区公所、供销社、铁模社、人民医院,甚至榨油坊等单位,看在李元成的面上,也会经常到这里买肉。因此,杀猪房天天烟气腾腾,闹闹哄哄,一派繁荣景象。
朱四娃也越来越忙碌了,他成天不是忙着送肉收款,就是忙着买猪杀猪,顾了这头,丢了那头,按下葫芦起来瓢。而他的同伙中,大多是些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之徒,天天吵着闹着不是说工资低就是说伙食差,在卖肉时偷点零钱、藏坨猪肉的事也经常发生,这些令朱四娃心里越来越不烫热。
本来以前送肉的事是千万干不得在做,可他也让四娃十分失望。千万干不得上个月送十斤肉到榨油坊,想让冬瓜只算八斤,将多出的两斤肉钱补给他。冬瓜认为沿山打猎,见者有份,自己也要占点好处,于是只愿补一斤肉的钱。由于千万干不得一毛也不肯拔,冬瓜没占到一分钱的好处,四娃去收款的时候,冬瓜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四娃回到杀猪房,抓起擀面杖将千万干不得痛打一顿之后,就再也不让他送肉了。
千万干不得真名叫胡正宝,这个怪怪的名字是他的绰号,准确点说是他妈的绰号。大炼钢铁的时候,公社组织人马到很远的“钢厂”炼钢,为了“赶英超美”,厂里白天黑夜不间断生产,社员晚上只得住在工棚里,男男女女都挤在一间大地铺内,男女各睡一排。由于男女两排紧挨在一起,公社书记害怕晚上闹出是非,就各安排了一名先进分子把守各自边界。谁知睡到半夜,那名男先进睡梦中一翻身,就把手搭在了女先进的胸部上,女先进吓了一跳,立即将男先进的手推开,并小声说道:“现在千万干不得哈。”男先进没有听到这句话,却被刚下班回来的另一名社员听到了。从此,女先进就有了“千万干不得”这个绰号。胡正宝在建兴场鬼混的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千万干不得”的儿子,时间一久,干脆就把他也喊成了“千万干不得”。
捡娃投奔四娃后,一日三餐总算有了保障,晚上也不再露宿街头了,更为关键的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四娃的跟班,不仅没人再敢喊他去干活了,有时还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从别人笑着和他说话的眼神中看出,他不再是以前的流浪儿了,他是居有定所有工作有组织的人了。他有四娃这棵大树罩着,四娃又背靠区长这棵大树,所以,他常常认为自己也是区长的人。于是,脆弱的安全感快速膨胀起来,年幼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日常生活中,他或去猪市坝买猪,或在杀猪房杀猪,或在肉摊上卖肉。日出的时候,他外出劳作,日落的时候,他归杀猪房而息。他的生活有了规律,也有了目标,他的日子渐渐变得自在而阳光灿烂起来。
与其他人不同,他从不挑三拣四、拈轻怕重,不论什么脏活苦活,他都抢着干。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他总是笑着对四娃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用买,要钱有啥用啊?不要!”
由于捡娃对四娃既感恩又崇拜,因此,他对四娃可谓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一次,他与千万干不得卖肉回来向四娃交账,千万干不得少算了两角钱。他用扒火棒在地上认真算过后,当众戳穿了千万干不得的阴谋,并要他交出那两角钱。千万干不得还想抵赖,捡娃提起杀猪刀就要与他拼命,吓得千万干不得马上从裤兜里摸出了两角钱。
四娃也越来越信任捡娃了。一次晚饭后,四娃当着众人宣布:如果他本人不在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捡娃指挥;捡娃说的话就是他说的话,任何人不得违抗;发工资的时候,奖谁罚谁,发多发少,他将充分听取捡娃的意见。从那以后,在整个杀猪房,捡娃年龄最小,权力却仅次于四娃。
半年时间过去了,由于吃得饱,睡得好,捡娃明显长高了一大截,身体越来越壮实了,嘴唇上也开始冒出一些黄黄的绒毛。在四娃和赵瞎子的带领下,捡娃已熟练掌握了杀猪、烫猪、分肉、翻肠、卖肉等一系列技能。
2
四娃杀猪房的生意越来越好,污染也越来越严重。首先是杀猪烫猪的污水直接排进了宝马河;其次是粪池里越来越多的粪水,河滩地根本存不住,也流进了河里;再次是卖不完的猪肠猪肚,全都扔进了宝马河。
位于杀猪房下游的建兴中学,便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早在夏天的时候,学生下河游泳后,就浑身发痒起红疹。到河边洗衣服的同学,发现衣服越来越洗不干净了——白衣洗黄,黄衣洗黑。
河水一天天变黑,一天天变臭,人们已难以看清河底的水草和游鱼了,倒能看到水面上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夏天雨水丰盈的时候,污水还能很快被稀释并流向下游,可降雨一减少,河水流速渐缓,大量污水便积在映月湖。湖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灰色泡沫和已腐烂的动物内脏,使映月湖看起来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大粪池。
一阵微风从河里飘进教学楼,带来的不是清爽惬意,而是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同学们如避瘟神般快速将临河的窗户关上,整幢教学楼便如飓风般响起了一阵啪啪声。
下课钟一响,忍无可忍的学生便三五成群地到油印房向陈德愚诉苦。学生越聚越多,大家闹闹嚷嚷地要陈德愚想个办法。陈德愚本来正在赶印一份毕业班复习资料,满脸满手都是墨污,他站在门口,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对大家说:“我现在是一名油印工人,能拿朱四娃怎么办呢?这事如果由学校出面找区公所,或许能得到解决。你们先回教室上课,暂时忍一忍,我待会儿去找一下魏县长看看。大家不要闹,千万不要闹哈,快回教室吧!”陈德愚把手朝外一摆,众人就听话地纷纷离去。
干完手中的活,陈德愚既未脱下围腰袖套,又未洗脸洗手就走向行政楼,在五星花园刚好碰上魏中华。魏中华看到陈德愚过来,立即转身走开,陈德愚几步跟上,冲着魏中华后背喊道:“魏县长,杀猪房的污染的确太严重了。刚才一群学生来找我,要我帮忙。你看能不能找区公所商量一个解决办法嘛?”
魏中华站定,回过身来,从头到脚认真地看了一阵跟在身后的陈德愚,然后用十分嫌恶的口气说:“找你——?那你去解决噻。”说完又转身走进了行政楼。陈德愚呆立在原地,目光茫然地撩起围腰用力擦手。
回到油印房,陈德愚便铺纸提笔,实名给王善奎写了一封举报信。他说,朱四娃的杀猪房虽然“大跃进”时就有了,但那时养猪杀猪都少,粪池的粪水浇地都不够用,所以当时根本没有污染,而现在污染已十分严重了,不仅污染了美丽的宝马河,还严重影响到建兴中学学生的学习和生活,因此,建议立即关闭该杀猪房。
王善奎在信上批了“请元成同志调查处理”几个字后,这封信便转到了李元成手上。李元成看完信,轻蔑地自言自语道:“死而不僵啊。”然后便将这封信扔进抽屉,再无下文。
3
晚饭后,三三两两的学生便围着报亭看报纸。以前晚饭后大多喜欢逛河边,现在河水又脏又臭,来看报纸的人自然就多了。这里是除教室以外,学生吸收知识营养的另一片沃土。
辛丽也在。当她刚从一面报墙移步到另一面报墙时,一侧身发现陈德愚也在看报,于是喊了一声“陈校长”。陈德愚这才看见辛丽,便高兴地把她叫到旁边小声说:“辛丽,听说你这次半期考试考得不错哦,复习班第一名。这个成绩不容易呀,要保持下去哈。要总结高考失利的教训,从薄弱环节下手,多练试题。要劳逸结合,轻装前进,不能有任何思想包袱哈。”
辛丽点头答应,随即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起来。陈德愚看出她还想说什么,于是问道:“遇到啥子困难了吗?是不是缺钱用了?有啥子就给我说哈,千万不要影响学习哟。”
“没、没、没,没有。”辛丽不停摇头,然后小声说道,“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又不知该不该给你说。”
“呵,还想了一整天?啥子事,说来听听。”陈德愚大声鼓励道。
辛丽十分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才小声说:“食堂中毒事件发生的头一天晚上,刚下晚自习的时候,我从教室出来急着去上厕所,看到了朱四娃。”
“咹?”陈德愚大吃一惊,然后小声问道,“你确认是他?”
“肯定是他。年初与他在河边干过一架,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到。”
“他手里拿什么东西没有?”
“没看清楚。我看了他一眼,他在食堂外的操场上闲逛抽烟。他也看了我一眼,估计没有认出来。”
“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呢?这可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破案线索啊。”
“我当时不是也中毒了吗?后来昏昏沉沉地就把这事搞忘了,再后来就是半期考试了。今天上午,我从拱背桥横街路过,看到他在那里卖肉,穿一件红蓝相间的粗格子夹克,才突然记起那天晚上来学校他穿的就是那件衣服。”
“好,我都知道了。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免得影响学习,我晓得该怎么处理。”陈德愚说完,丢下辛丽便朝建兴场快步走去。
4
派出所也位于莲花上街旁的缓坡上,与区公所相距不过三十步,去区公所必从派出所门口经过。所长办公室的门关着,但屋内已经亮起了灯。陈德愚举手轻敲了一下木门,便听到王文昭在里面大声问“哪个?”接着门便打开了。他看到陈德愚站在门口,惊喜地喊了一声:“陈老师,嗨呀,请进,请进。”陈德愚进屋后,王文昭拉过一把翻板椅请他坐下,然后就哗啦哗啦地找茶杯茶叶。
屋内只有王文昭一人,桌上放着一摞资料和一支拧开的钢笔,看样子他正在研究这些资料。
“还在忙啊?”陈德愚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王文昭泡好一杯茶放在陈德愚面前,然后与陈德愚对着办公桌坐下才说,“陈老师啊,不瞒你说,这段时间还真不好过。学生中毒这个案子已经把我脑壳都整大了,好不容易发现一点线索又中断哒。我现在正在整理材料,要定期向公安局汇报侦破进展,可我拿啥子汇报嘛。”
“哎呀!啥子线索哦,咋又断了呢?”
王文昭把发现何勇的事告诉了他,然后十分懊悔地说:“我也是太着急了,当时就问了他一些问题——打草惊蛇了。但可以肯定,何勇绝对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他应该多少知道一些情况,否则他不会放弃生意不做,连建兴场都不来了。”
“可惜了,的确可惜了。”陈德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杯中浮茶,好一阵才抬头看着王文昭说,“文昭,建兴场地方不大,但水深得很,要破这案子,恐怕不会一帆风顺,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哟。”
“不是啥?五年前的和平村大火,该也是一件大案哈,可至今都没破。任家刚离开建兴,这也是原因之一啊。我来这里的时候,巫局长还特别提醒我要继续关注那个案子,哪晓得还没找到一点把把系系,又摊上这事。唉——”“朱四娃你应该很熟悉吧。”陈德愚边说边伸手端茶杯。
“当然,他是我老表。”王文昭突然眉头一锁,“你是说——?”
“没有,没有。”陈德愚端起茶杯,只噗噗地吹了两下,又将茶杯轻轻地放回桌上。他笑着看了王文昭一眼,才神态轻松地说:“学生蒸早饭的饭盒饭盅,头天晚上就要送进食堂,根据食堂工作流程,投毒也只有在头天晚上进行才有机会。而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在下晚自习时,看到朱四娃在食堂外的操场上闲逛,身穿一件红蓝相间的粗格子夹克。”
“咹——?”王文昭神态木然地端起杯子,凑到嘴边,才发现杯盖没有揭掉,于是又慢慢放回茶杯,面对桌面发呆。过了一阵,他才望着陈德愚说:“陈老师,你还知道什么情况尽管说。你放心,不管是谁,只要违法,我决不护短。建兴中学也是我的母校啊!”
“我也只知道这一点。知道并向你们提供破案线索是我们的义务,怎么侦破那是你们公安部门的事。当然,这也只是一条线索而已,并不能说明他就是投毒者。”
“那是,那是,一切都要以事实为依据。我这几天正在对全建兴场有前科的人员进行排查,其中也有他,他以前干的坏事太多了。”
“那就好。不过,他这几年一直在建兴场为非作歹,却毫发无损,你更应该研究一下其中的原因。”陈德愚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文昭,发现王文昭也在神情专注地盯着他。二人眼神相接,不再言语。
关于陈德愚、李元成、梅兰之间的恩怨,王文昭婚后很快就知道了。陈德愚今天的提醒,让他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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