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学钟一响，整个校园便哗的一声炸开了。学生如潮水般从教学楼两端的楼梯口涌泻下来，迅速填满操场，再分成几股，一股从学校正门流向建兴场，一股流向东侧门，一股流向西侧门，其余的则漫进教师宿舍和学生食堂。
学生食堂内，蒸饭的巨大木簧刚刚揭开，米饭的浓香与煤烟混合的特有味道，随着蒸簧中腾起的热气，弥漫整个食堂，同时钻进饥肠辘辘的学生的鼻孔，刺激其味蕾，搅动其肠胃。同学们一手拿着盅子或搪瓷碗，一手拿着箸子或饭匙，胡乱哼着流行歌曲，敲敲打打、说说笑笑地拥进食堂……
吃完饭的同学，便围到洗碗槽前，就着水龙头清洗饭盒饭盅。这时，一个初一模样的学生，从洗净的盅子里喝一口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地漱口，然后将口里的水啪地吐出。突然，他尖起嗓子小声吼道：“哎哟。”
旁边的伙伴关切地问道：“杂个啰？”
“肚子疼。”
“哦，估计昨晚睡凉了。走，去开水房打点开水喝嘛。”
开水太烫，刚从开水房出来，先前喊肚子疼的那位同学还没来得及喝，手里盛有开水的盅子突然嚓的一声落在满是炉渣的地上，然后双手抱着肚子，坐在地上“哎哟妈哟”地大喊大叫起来，脸上立刻就浸出豆大的汗珠。小伙伴吃惊地一边呼喊一边去扶他。
这时，扶他的这位小伙伴也喊了一声：“遭了，我肚子也在疼了。”然后蹲在地上，双手压住腹部，表情十分痛苦。而先喊肚子疼的那位同学，已经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很快，喊“肚子疼”的声音，像被击起的无数的回声，在食堂外的空地上蔓延扩散，此起彼伏。学生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大呼小叫，饭盅饭盒白花花地落满一地。哭喊声、呼救声、哇哇的呕吐声、慌乱杂沓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令整个食堂弥漫着无助而绝望的气氛。
食堂工人、卖汤卖菜的所有人员以及闻讯快速汇集过来的校领导和老师，以各种不管有用无用的方法进行紧急施救——掐虎口、揉肚皮、拍背、喂开水、抠喉咙……救援场所也从食堂迅速扩展到操场上，大家或抬或背或抱，将那些倒在地上的同学向操场转移。
人们找出所能找到的肥皂，在一只只洗脸盆里溶化成肥皂水，然后端着一碗碗浮着泡沫的肥皂水，让同学们喝下。喝下肥皂水的同学，随即哇哇地猛吐起来。
所有救援工作，都在陈德愚的指挥下，紧张而忙碌地展开。当他冲进食堂，看到遍地打滚的学生时，摇着头道：“又下黑手了啊。”
2
陈德愚冲进学校办公室，用颤抖的手摇通了县委书记王善奎的电话：“王书记，我是建兴中学校长陈德愚，有紧急情况汇报，十万火急！”
“什么情况？快说。”王善奎已听出话筒里声音在微微发抖。
“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情况非常危急。”
“多少人？”
“将近一千。”陈德愚带着哭音回答。
“咹——？”陈德愚听到对方话筒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
南充地委书记朱和平也接到了建兴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的报告。紧接着，建兴人民医院、派出所以及区公所的所有救援力量都赶到了学校，川北医学院附院、南充人民医院、南部县人民医院以及广安、西充、蓬安、阆中、仪隆等地医院的救护车，也纷纷闪着警灯向建兴场汇聚。
王善奎带着县上卫生、教育、公安等部门主要负责人，很快就赶到了建兴中学。学校会议室已作为临时指挥中心，王善奎则自任临时救援指挥长。他守在会议室，不停地接听和摇拨电话，同时用纸笔记录分析着各路救援信息。
警察立即荷枪实弹地封锁了整个学校，与救援有关的人员、车辆可以自由出入，其余人员，未经门岗允许一律禁止进出。
由于中毒人员太多，救援车辆人员又十分有限，王善奎决定将教室改为临时救护站，几张课桌一拼就是一张病床。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毒者陆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症状。部分喝过肥皂水的同学，一阵猛吐之后便稍有缓和，有些则出现抽搐、痉挛、牙龈出血、口吐白沫、小便失禁等严重症状。对于情况严重者，便用救护车立即送往建兴、西充、南部等就近的医院进行抢救，而症状较轻者，则一律在教室就地抢救。
未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同学纷纷返校后，立即也参与到救援行动中。他们帮着抬病员，烧开水，送清水，打扫卫生，护理病人，传递信息，收集清洗试管。化学实验室已改为临时药剂室，理科学生在化学老师的带领下，配兑高锰酸钾或氯化钠溶液供医生使用。
校外汇聚的人越来越多了，长长的人流从校门口沿着宝马河黑压压地延伸到镇上。这些人大多是学生家长，听说学生集体中毒后，都闹闹嚷嚷地要冲进校园找自己的娃儿。由于围观人群阻碍了救援车辆的正常进出，也严重影响了现场的救援秩序，巫启旺立即调来全县所有警力维持秩序，对于不听劝阻及影响救援者，一律强制抓上警车拉走。
3
由县公安局、县卫生局组成的临时专案组随即成立。经侦察，从部分中毒学生未吃完的米饭中发现了麦粒，而这些学生都说，头天晚上向食堂送饭盒饭盅时都没有放麦粒。通过对剩饭、麦粒、呕吐物、排泄物进行取样化验，化验结果为四亚甲基二砜四氨中毒，即毒鼠强中毒。毒鼠强是当地人广泛使用的一种毒性很强的老鼠药。
一份侦察报告很快就送到王善奎手上：人为投毒！
县公安局立即在全校范围内展开了地毯式搜查。巫启旺下令绝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食堂工作人员、卖汤卖菜的所有人员、分管后勤的罗副校长及陈德愚一并被警察带走。
已是建兴派出所所长的王文昭，手里拿着一副锃亮的手铐，站在陈德愚面前，埋着头，一言不发。陈德愚看了看他，平静地说：“文昭，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双手一并就伸到王文昭面前。王文昭也喊了声“陈老师”，把头一扭，便将手铐嚓的一声给陈德愚扣上。被带走的所有人中，只有陈德愚一人戴着手铐，这是公安局特别安排的。
这起学生集体中毒事件，震惊了整个南充地区。据第二天的《南充日报》头版头条报道：这起中毒事件中，共九百七十七人中毒；由于学校自救得法，处理及时，事故没有造成人员死亡；有二十六人中毒较重，不同程度出现了肠胃出血、意识模糊等症状，但均已解除病危警告，现正在川北医学院附院接受救治，其余学生经过一周的治疗便可复学。
中毒事件发生的当天下午，全县各相关部门都在全力参与抢救学生，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魏中华，却迫不及待地向南充教委提交了一份《关于撤掉陈德愚建兴中学校长职务的建议》。当这份文件由教委送到朱和平手上时，他连内容都没看就大笔一挥：同意。
被带走的食堂工人和所有卖汤卖菜人员，在派出所做完调查笔录后，当晚就放了出来。陈德愚作为这起事故的第一责任人，在派出所关押一周之后，允许暂时离开，但得随时无条件接受调查。
经南充地区教委研究决定，陈德愚的工作被调整至学校油印室，专门为学校印刷资料、试卷兼刻写蜡纸，学校校长由主动请缨的魏中华暂时兼任。案件侦破小组成立后，王善奎任组长，巫启旺任副组长，具体侦破工作由王文昭负责。
4
当场天的建兴镇，总是弥漫着令人亢奋的节日般的味道。从东头的拱背桥到西头的平桥，人头攒动，熙来攘往。人们或背或挑，或扛或抬，说说笑笑、闹闹嚷嚷地来到各个专业市场，卖掉各自的农副产品，再买回自家需要的东西。于是，木材市场、篾货市场、粮油市场、生猪市场、鸡鸭市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乱哄哄地搅成一团。
由于赶场的人太多，街道拥挤不堪，急于赶路的人就在人群中尖起嗓子大声吼道：“嘿嘿嘿，看到看到，开水烫背，开水烫背了哈。”前面的人以为后面有人端着一锅开水在横冲直撞，怕开水溅到自己身上，果真就避开了。其实，“开水烫背”的声音到处都是，似乎整条街道就是一个开水房。
铁匠铺、农资店、日杂摊、小饭店，生意也十分红火。已经卖掉农副产品的人，一脸幸福地数完一把红红的钞票，然后将钞票折成一沓，稳稳地塞进贴身的内衣口袋内，再用手在外面压一压，才走进小饭馆美美地吃上一顿。酒足饭饱后的人们，买上家里急需的洋油、盐巴、火柴，或者农药、化肥、镰刀等东西，才慢慢悠悠地往家赶。通往场镇的各条小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热情而兴奋地相互打招呼，顺便打探一下物价行情。
“这猪买成啥价呀？”
“十六块。”
“嗬，买得好，买着了，便宜。这猪儿一定肯吃肯长，保准长成巴掌膘。”
“大米打算啷个卖呀？”
“两角。”
“哦，这价不贵，今天大米都卖到二角五了。”
……
淳朴的山里人，总是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对方。
5
拱背桥西头临碾盘河的一小块空地上，一人头戴草帽，皮肤黝黑，胡子拉碴，身旁放着一个蓝色大背包，右手端着三个鸭蛋大的锃亮的金属球，微动五指，三个球便在手掌上哗哗地旋转开来。
赶场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人停止转球，将铁球放在地上，然后从背包中拿出几个鼓鼓囊囊的白色纸包。纸包有手掌大，立面呈正方形。他将纸包一角撕掉，然后将撕口倾触于地上，包中便流出白色的粉末。那人运动纸包，用白色粉末熟练而精准地在平地上画出一个长五尺宽三尺的方框，再在方框中用纸包运腕题字。纸包或正或斜，或快或慢，粉末或厚或薄，或粗或细，他一气呵成，地上便呈现几个流畅而潇洒的大字：相逢是缘。
围观的人们看着那人写完地上那几个大字，发出一阵惊呼。当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正在议论这是何方高人时，他却突然大声唱道：
爹妈生我一尺五，
七岁送我把书读。
读书又怕挨屁股，
丢了书本跑江湖。
说江湖来道江湖，
哪州哪县我不熟。
买卖要数重庆府，
黄秧白儿产成都。
荣隆二昌出麻布，
宜宾芽菜香满屋。
自流贡井盐巴好，
内江又把白糖出。
温江豆油保宁醋，
大头菜出顺庆府。
……
唱过之后，他一边说“赚钱不赚钱，摊摊先扯圆”，一边从身旁的背包里，扯出两个黑色油纸袋放在地上，一个袋里装着若干个由黄表纸折好的小纸包，另一个袋里则装着十来只肥大的死老鼠。
人们哗的一下笑开了：“原来是个卖耗儿药的嗦，还整得恁个神秘兮兮的，我默倒是哪个武林大侠耶。走哦，有个锤子看头。”闹哄哄的人群立刻就散去一大半。
那人既不生气，也不着急，等慢慢摆好死耗子和耗儿药，才抓起先前那三个铁球，一边旋转一边继续唱：
弓着腰，弯着脖，
光吃粮食不干活。
前腿短，后腿长，
不用梯子能上梁。
吃你肉，吃你糖，
还吃衣柜的确良。
咬你穷，咬你富，
咬你党员和干部。
咂你衣，咂你裤，
咂得床单像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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