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哗哗地下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天亮也丝毫没有放缓的迹象。低矮的空中,铅色的云团依然在快速奔涌,闪电在隆隆的雷声中将云团炸成碎片。河水越来越高,水流也越来越急,挟带着朽木和各种浮物的混浊巨流,发出令人心悸的低吼,势不可当地滚滚向前。
雨点粗大而密实,铁豆般砸在水面上,击起一个个大大的水泡。抬眼望去,水雾缭绕的山上,到处是白花花的水柱或瀑布。流水顺着沟壑,行成千万条水龙,蜿蜒爬向宝马河。
拱背桥已经淹没了。有冒雨赶早场的人,圈起裤子刚蹚着水走过去,一转身就看不见桥面了。西边传来消息,说河水已经漫上平桥桥面了,估计平桥很快也会中断。这真是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据镇上的老人讲,平桥建成两百多年来,还从来没有河水漫上桥面的纪录。
镇上渐渐喧闹起来。屋顶漏雨的,有人便撑起长长的竹竿,轻轻地推点着瓦片,谁知越推漏得越厉害。有人摆起脸盆水桶,接从瓦缝间注入的水柱,再将水泼到街上。靠近河边的低矮吊脚楼,水已经漫进屋来,人们就将家什器具往高处挪,水位再上涨,再挪。
哭喊声、泼水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混杂着哗哗的水流声和风雨声,搅成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氛。人人自危,人人自救。看到水位越来越高,人们已不再关心漏雨的屋顶和被水淹的家具,而是将能防水的雨衣或油纸披在身上,卷起裤脚,蹚着水,扶老携幼,成群集队地向高处转移。
各种令人恐怖的传言不断传来:平桥上游一排房子被洪水冲垮了,屋内三十多人全冲走了;川北的南充、绵阳都受灾了,已有数百人死亡;南部县城已被淹了,县长都穿着雨衣指挥抗洪抢险去了;下游的大王乡,一家六口乘拌簧躲避洪水,结果拌簧倾覆,六人全被淹死了;有人亲眼看到河面上漂着一具尸体,身子白白的,长头发……
2
朱四娃的杀猪房也未能幸免。
也许由于天气太热,近段时间猪肉生意一直不好,有时一头猪从早卖到晚,肉都发臭了还卖不完。一气之下,朱四娃杀光圈养的几头猪后,决定停业一段时间。上次逢场的时候,朱四娃又到猪市坝看了看,他想如果生猪便宜,就买几头猪来养起,结果生猪并未便宜多少。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碰到有人在卖一头瘦瘦的老水牛,价格十分便宜,他便牵了回来。
水牛在农村是十分重要的生产工具,耕地、犁田、拉车、推磨,家家不可或缺,一旦年老力衰,便没多少价值了,主人只得将其贱卖。朱四娃知道,三娃馆子里的卤牛肉贵得让人咂舌,于是就将这头牛饲养起来,等养肥了再杀牛卖肉。
天刚亮的时候,河水离草屋墙脚还有两丈远。由于雨太大,杀猪房又没啥事,朱四娃等人吃过早饭便坐在床上打长牌。不知不觉中,水位越升越高,东头的猪圈很快就进水了。当哗啦一声巨响传来,众人一惊,当即意识到墙塌了。有人大喊一声“遭了”,四人扔掉手中长牌,披着油纸便冲了出去。
东头土墙果然塌了晒簸大一片,一根细细的木柱孤零零地撑起一角草顶。当朱四娃卷起裤脚,蹚着水,从土墙倒塌的缺口处蹑进已有半尺积水的猪圈时,发现圈里的水牛不见了,于是大喊一声:“快去追,牛跑了!”
由于受到惊吓,水牛冲出猪圈便在雨中狂奔。四人从屠宰场追出来的时候,看到水牛摇动着笨大的身子,马上就要冲上平桥了,于是踩着厚厚的积水,哗啦哗啦地撵过去。油纸已经遮不住身子了,四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钟天棒脚下一滑,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朱四娃扭头骂了一句“你妈个”,话音未落,自己也扑通一声滑倒了。他马上爬起来,用手抹一把脸,继续追撵。
水牛爬上大路后,右拐朝北边三官场方向跑去,但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刘莽娃几步冲到水牛前面,准备伸手抓牛鼻索时,才发现牛鼻子上根本没有任何绳索。牛鼻子是牛身上十分敏感的部位,拉车犁田,牛全靠牛鼻索领会吆牛者传递的意图。不论脾气多么犟的牛,只要抓住了牛鼻子,你便是它的上帝。
没了牛鼻索,要抓住这头发疯的水牛根本无从着手。如果从正面拦截,稍有不慎就会被牛撞倒踩踏,非常危险。刘莽娃左抓右拦,均无济于事。牛看到有人来抓它,又撒蹄快跑起来。情急之下,刘莽娃从右侧一步冲上去,狠狠攥住水牛一只犄角,以为这样能控制住它。牛将头一猛甩,刘莽娃被抛出一丈开外,重重地砸在路边,蜷着身子抱着膝盖哇哇大叫。
朱四娃见状,从路边捡来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冲到水牛左前方,大骂一声“瘟丧”,同时朝牛头一棒猛砸下去,木棒咔嚓一声断成两截。牛一惊,停了下来,然后掉转身子,朝平桥方向跑去。
水牛穿过已经漫水的平桥,很快便冲上了正街。街两边密密地站着躲雨的焦急的人群。当人们看到一头水牛在雨中狂奔,四蹄哗哗地击起水花,都兴奋起来,有人就笑着拍手跺脚,口中发出咑咑的威吓声。看到朱四娃拿着一截木棒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赶,大家才知道这头牛是他的。那些平时受过他欺负的人,此时吼得更凶,笑得更放肆了。受到惊吓的水牛冲得就越发疯狂了,并不时发出哞哞的警告声。
3
就在这时,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衣裤破烂的十四五岁少年,不知从街边什么地方钻出来,突然发力朝水牛冲过去。喧闹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聚焦到少年身上。
少年从水牛左侧跑过去,同时脱掉已经湿透的衣服,将衣服捏在手上,露出瘦瘪的身子。当跑到牛头稍前一点的位置,少年与水牛几乎贴身而行。他用右手在牛头前不停挥动手中的湿衣服,牛视觉受到干扰,狂奔的蹄步顿时放慢下来。少年几次伸手去抓牛鼻,但手臂太短,根本够不着,手稍一碰触牛脸,便被愤怒的水牛用犄角拨开。这期间,他一直扭头侧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牛头,面对水牛的每一次反击,稍一扭身便巧妙避开。
这时,有人大喊“小心”,有人喊“注意牛蹄”。就在水牛再一次甩头攻击的瞬间,少年盯准牛头,将手中衣服一抖,猛一挥手,朝牛头撒过去,精准地盖住两只灯笼般的牛眼。与此同时,他向右一扭身,左手稳稳抓住牛的左角,稍一探右臂,右手则抓住牛的右角,双臂用力一伸,整个身子一跃便倒立在牛头上,然后双腿一分,再向下一弯,顺势稳稳地滑骑在牛脖上。牛视觉受限,步伐立即大乱,但依然猛甩其头,试图把少年从头上甩下去。他双手死死抓住牛角,双腿用力夹着牛脖,竭力不让甩自己下去。
突然,盖住牛眼的衣服被牛头甩掉了,人群中有人惊呼“遭了”。就在这时,少年双手在牛角上一伸,从牛脖上抽出双腿,再从牛角内侧穿过将双腿搭在牛脸上,再次死死捂住牛眼。紧接着,他仅用左手稳住身子,从牛角上松开右手,一欠身一探手便将中指插进牛鼻孔,并稳稳地抓住了牛鼻子。水牛立即停止了抗争,只得埋头大口喘气。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4
这场暴雨直到午后才停歇。据《南充日报》报道,这是南部县有水文记载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强降雨,仅建兴区就因洪灾死亡达四十六人。
洪灾过后,各级政府部门开始统计受灾数据,帮扶受灾群众,组织灾后重建。建兴场的人则纷纷上街铲除淤泥,冲洗街道。房屋被冲坏者,或上房顺瓦,或砌砖码墙。有阳光的地方,到处都是人们晾晒的衣服棉絮、床单被套,花花绿绿一片。
有一个名字,在灾后的建兴场被人们频频提起——捡娃。
在当地,人们一直迷信“名贱命贵”这一说法。为了孩子将来命好,少生病,不夭折,故意给他们取一个十分卑贱的乳名,诸如讨口子、笨女、春牛、癞狗、捡娃等。其中叫“捡娃”的尤其多,意思是从路边捡来的,够贱了吧。要是你在人多的地方喊一声“捡娃”,一定会有多人同时答应。
现在人们口中谈论的捡娃,则是那天冒雨大战水牛的少年。谈论的内容当然是他擒牛的一些细节,诸如多么矫健,多么勇敢,多么聪明等等,甚至还模仿着他的动作,讲述得如临其境。
在建兴场,很多人都认识捡娃,知道他是四龙乡(之前叫新华公社)人,十四五岁,父母都已去世,是个流浪儿,来建兴场快一年了。捡娃胆子大,力气也大。附近哪里发现毒蛇了,哪里发现蜂窝了,哪里房子着火了,都能看到捡娃瘦小的身影。有人甚至看到他徒手打死了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狗头被他用拳头砸得稀烂。
建兴场任何一家喊他帮忙干些体力活,他都会爽快答应,干得十分卖力,也干得让人十分称心。他往往干完活就走,不要任何报酬。但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主人要留他吃饭,他也不会推辞。闲得无事的时候,他总爱一个人靠着建兴中学教学楼外墙根坐下,静静地听教室内老师的讲课声或学生的读书声。
5
灾后的建兴场,一切照旧。
中午,拱背桥头的蒸馍铺老板请捡娃帮忙从粮站往铺子上扛一批灰面,捡娃小跑着往返五六趟,才将灰面扛完。恰好到了午饭时间,老板娘留捡娃吃午饭,他坐下便吃,毫不客气。吃过饭刚要离开,老板娘用报纸包了几个蒸馍,要捡娃带上,他接过蒸馍,一扬手便扔到大街上,同时大声吼道:“我吃过饭了,还要这个干啥?你当我是叫花子嗦?”附近的人看到街上滚动着的白花花的蒸馍,面面相觑。
月亮高挂在夜空,照得宝马河银光点点。河水缓缓流淌,发出低沉的哗啦声,河面泛起薄雾般的水汽,清凉而湿润。
白天的捡娃是忙碌而快乐的,夜晚便无家可归了。他独自一人,坐在平桥南侧的河边,望着月光下的宝马河发呆。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河中,河水毫不领情,既未回报一点声响,也未回报一朵水花。他很失望,于是扯起嗓子唱道: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血泪恨,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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