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晚自习的时候,陈德愚习惯性地大致查看了教学楼一楼至三楼每一间教室后,便下楼从校园西侧的小铁门走向河边。
河水缓缓流淌,晚风软软吹拂。山坡上的野花杂草,在淡淡的暮色中,散发出大自然的阵阵清香。陈德愚刚从缓坡下到河边大路上,迎面碰上也在散步的退休女教师邱素桂。邱素桂教数学,中教高级,已退休两年,以前也是陈德愚的老师。
陈德愚与邱素桂打了个招呼后继续前行,刚走出五步,便听到邱素桂在身后喊了一声“芋头”。陈德愚停步回身,看见邱老师已转身朝他走来。邱老师笑着说:“我陪你走走,顺便问你点事情。”二人于是说说笑笑地沿河散步。
“芋头,我记得你好像是1944年的,今年都三十九岁了。这么大个学校的校长居然还打光棍,啷个说都说不过去。我就搞不明白,那么多人给你说媒,你为啥都拒绝了。你晓不晓得,好多人一见到我,就要托我给你说媒。上次去南充开数学研讨会,几位老朋友还埋怨我不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你到底是啷个想的哟,芋头?”作为陈德愚的长辈,邱老师毫不隐讳,就像她解数学题一样,直来直去,有一说一。
“哎呀——”陈德愚尴尬地笑着说,“邱老师哩,学校事情这么多,我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哟。您看——啧——”他吞吞吐吐起来。
“莫说了,哪个说到这个话题,你都是恁个说的。财务室的水晶,对你那么痴情,人又长得漂漂亮亮的,到现在都还没有男朋友,还在等你,可你却高矮不领情。上次提到你,那女子还伤心得很。还有,前几年从西师分来的那个小吴,从川师分来的那个小沈,比你小十几岁哩,人家能看上你,就算是你的福气了,你咋还稳起不动呢?”
“邱老师啊,您也是过来人了,感情这个东西,有时还真说不清楚。您说的水晶也好,小吴也好,小沈也好,她们都不错,又漂亮,又年轻,但感情要讲缘分,要情投意合。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其实都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何况,我比人家大恁个多,也不太好。实不相瞒,给我说媒的,或者主动给我写信的,远不止她们几个。我抽屉头这种信件有一大摞,我一封也没回,关键是不知道该咋回。”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装的是哪个?”邱老师停下脚步,面对陈德愚,逼着他回答。
“呃——没有。以前,很多年前有——后来——呃——就没有了,没有了……”陈德愚声音越说越小,近乎喃喃自语,然后抬步绕过邱老师继续前行,似乎很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邱老师只得扭身跟上。
“各家悄悄的呀。”邱老师挖了陈德愚一眼,“我晓得你的心思。梅兰是结了婚的人,是有夫之妇,年龄也不小了。水晶她们可是黄花闺女哦,你不要睁起眼睛去跳崖哈。”
“邱老师,梅兰是我的学生,也是您的学生,她到底如何,您应该很清楚,她结不结婚都是梅兰,怎么可以这样说人家呢?”陈德愚硬邦邦地说完,便自顾转身朝学校大步走去。邱老师呆在原地,嘴巴变成一个大大的“O”字,久久不能合上。
2
从东方红旅社旁一条窄窄的巷道进去,便是一个安静清幽的小小四合院。一进四合院,街上的喧嚣杂乱便被隔在院外。院中有一口一丈见方的小水池,水池中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池水清澈,几尾小鱼在石缝间游来游去。水池旁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黄桷兰,素白的花朵,散发着优雅的芬芳。
供销社的宿舍就在这里。天气刚热的时候,梅兰便通过县供销社主任韩叔叔的帮忙,从区公所搬了过来,住在北座二楼的一间小屋内。小屋窗户正对着那株黄桷兰。
吃过晚饭,梅兰正在走廊尽头的洗衣台上搓衣服,突然听到院门口有人在大声喊“兰兰”。梅兰甜甜地“哎——”了一声,才探出头,看到邱素桂摇着篾扇在楼下四处张望。她呵呵地笑了一声,两下在水盆中洗去手上的肥皂泡沫,便噔噔噔地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梅兰上穿白底小粉点短袖衫,下着浅灰色牛仔裤,衬衫扎在裤腰内,紧身牛仔裤清晰而简约地勾勒出柔美的曲线。她依然肤白如雪、秀发如瀑,浑身充溢着精致而撩人的味道。梅兰站在邱素桂面前,不说话,咬着唇,歪着头,小孩般扑闪着大眼睛,调皮地望着邱素桂傻笑。邱素桂也不说话,一边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着她,一边伸出篾扇十分疼爱地给她扇风。
关于陈德愚与梅兰之间的事,学校部分年长的老师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邱老师上个月去县人民医院探望生病的赵校长时,他还特别叮嘱邱老师要对陈、梅二人多费些心。陈德愚和梅兰都是邱老师的学生,也是邱老师十分喜欢的学生,但二人目前的境况又令邱老师十分揪心。前天在街上碰到梅兰,邱老师与她聊了很久,还特别问了她与陈德愚之间的事。交谈中,邱老师发现梅兰依然在等着陈德愚,于是昨晚才先探了探陈德愚的口气。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屋内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两把木椅。木床靠里墙,挂着白色蚊帐依稀可见枕头旁堆折得整整齐齐的花被单。书桌靠窗,码着一排书,放着一把圆镜、一个化妆盒。书桌和木床之间,挂着一条可以收放的鹅黄色丝绒帘子。推开窗,就能看见黄桷兰树那茂密的绿叶中点缀着的淡雅白花。
“唉——”邱老师刚坐下,就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篾扇指了一下另一把木椅,要梅兰也坐下。梅兰顺从地坐下,稍一挪椅子,便与邱老师面对面了。
“兰兰,昨晚我已与芋头谈了,看来他也一直在等你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等我。我问过他,他说他现在是校长,我是区长的老婆,我们的事一旦公开,在建兴这个地方影响就太大了。他担心影响到学校的声誉,还担心影响到我们两个的名声,所以,就一直这样等着。”
“我现在关心的是,你有啥子打算?”
“我还能有啥打算?先从区公所搬出来再说呗。听说老李明年要调到县上去了,他走了,我就可以提出离婚了。新《婚姻法》也说了,感情破裂,可以离婚。我与李元成不是感情破裂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感情。当年他欺骗了我们,害得芋头坐了牢,也直接造成了今天的后果。
“我劝陈德愚不要当那个校长了,当个老师就行了,或者我们干脆回老家当农民算了,可他不同意,他说这是赵校长交给他的重任,他不能辜负了老校长。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一天天地等下去,一天天地熬下去。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邱老师。”梅兰无助地望着邱老师,眼圈已经泛红。
“他也有难处。”邱老师说,“建兴中学的校长不是他一个人的校长,是整个学校的校长,甚至是全建兴区、全南部县的校长,咋能说不当就不当呢?他上任后,学校高考连年第一,这在建兴中学的历史上都是少有的。他管理学校的确很有一套——他处事公道,待人和善,但骨子里有一种霸气,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他平时话不多,一旦发话,老师学生没有敢不听的。改革开放以来,各种奇奇怪怪的思潮不断涌现,老师学生人心思动,学校现在还只有他才镇得住。”
“嗯哪,我最清楚他的性格。‘文革’前,他刚到学校教书的时候,还是大大咧咧、有说有笑的。后来的牢狱之灾,包括九年的煤矿生活,加之我又嫁给了李元成,这些都给他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回到学校后,他话不多了,也不苟言笑了,但意志和神经已变得坚强如铁,与一帆风顺成长起来的人完全不一样。比如上次打朱四娃,学校任何一个领导都不敢冒这个风险,可他就做了,而且他把整个事态发展的主动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现在看来,他是对的,这就是本事。”梅兰在赞赏陈德愚时,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
“你经常去学校找他吗?”
“哪敢哪!他非常害怕我去学校,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过他了。上次看到他还是去年的事,他来书店买书,在柜台上与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想见他吗?”
“想啊,当然想啊,邱老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睁开眼,闭上眼,满世界都是他的样子。有时候想得快疯了,就一个人回到屋里,躲起来大哭一场。我一听到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就兴奋得很。建兴中学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与我有关,甚至看到学校的老师学生都觉得十分亲切。我经常站在书店柜台前,看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可总是让我失望。
“白天就这样恍兮惚兮地过了,最难熬的是晚上——睡在床上,越想越不能入睡。总是希望在梦中见到他,可是老梦见和他吵架,所以经常在梦中哭醒。好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梦中哭醒后,就从床上坐起来继续流泪,或者站在窗前,边流泪边望着河湾对面黑暗中的校园发呆,一直看到他住的那栋楼上亮起了灯光,然后天就亮了,学校的钟声也响了。”梅兰静静地诉说着,不觉早已泪如雨下。坐在一旁的邱老师,也多次摘掉眼镜,用手绢抹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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