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3年,早春。
历史进入80年代,改革开放的帷幕终于拉开了,中国从此进入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变革时代。各种新生事物、新鲜思潮强如飓风,密如雨点,让人兴奋,让人惊奇,也让人应接不暇、头晕目眩。
首先是人们长期以来耳熟能详的各种称呼变了。“革委会”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级人民政府;人民公社被改称“乡”,大队改称“村”,生产队改称“组”;以前被称为“主任”的官衔,现在大都称“××长”了,诸如县长、乡长、村干部。
其次是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集体生产被取消了,生产队的田地按人头包产到户,各家各户自行组织生产。人们突然发现,大队长、生产队长不再管自己的生产劳动了;劳动终于是自己的事了,生产积极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飞跃;最直接的感受是,家里的粮食够吃了。
再次是大路上渐渐出现了牛仔裤、蛤蟆镜、喇叭裤;年轻人用起了录音机,学起了迪斯科;有人穿起了只有两粒扣子且从不扣上的西装,胸前还挂一条花布巾巾;女人居然也敢像男人一样穿前面开衩的裤子了;年轻人谈起了李谷一、邓丽君,哼起了《甜蜜蜜》;朦胧诗、铁榔头、五讲四美则是各大校园的热门话题;计划生育标语随处可见……
2
礼拜天的下午,阳光灿烂。没回家的同学,便端着瓷盆说说笑笑地来到河边洗衣服。正对校门的河湾,有排缓缓的石梯,从路面伸向河底。河水清冽,碧波涟涟,六七位高中毕业班的女同学正在这里洗衣服。
长期埋头苦读,偶得闲暇,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同学们顿觉神清气爽,浑身愉悦。流水载着白白的肥皂泡,带走了污垢,也带走了烦恼。一阵哗哗的清洗之后,已经洗完的同学便坐在石梯上,情不自禁地唱道:“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咚——”一块大大的石头,落入石梯前的河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洒在这几位女生身上。其中一个女生“呀——”地尖叫一声,便转身气冲冲地爬了上去。
路上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年纪,中等身材,皮肤微黑,耳发已经蓄到了腮边,此人五官紧凑,两腮阔大,似乎眉眼嘴鼻还未完全长开,整张脸便迫不及待地膨胀开来。他上穿一件褐色绒衣,下穿一条紧身牛仔裤,腰挂一条军绿色钥匙绳,黑色的皮鞋在喇叭裤脚下若隐若现。
他正从此路过,见有人大叫着冲上来,便面朝前方的抽水房停下,噘起嘴唇,身子一摇一摇地吹起了《外婆的澎湖湾》,对那位女生毫不理睬,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
这位女生叫赵萌,她已看出这是建兴场上的二流子,于是对那人大声吼道:“你想干啥子?”
“啥子干啥子?你在吼哪个哦?”那人停止吹口哨,斜视着赵萌反问道,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就吼你!”赵萌伸手朝那人一指,继续怒气冲冲地问道,“刚才砸石头的是不是你?”
“石头?在哪里?”那人探头凝目,东张西望,故作寻找状。
“那里——”赵萌朝石梯下一指,“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不是你是哪个?”这时其他女生也围了上来。
“哪个砸的石头,你问石头噻,关我锤子事!”那人见女生越围越多,索性耍起了横。
“不要脸!”这时,一个叫辛丽的个子稍高的女生恨恨地骂了一句,便叫其他同学继续洗衣服,不要争吵了。赵萌不服气,还想与那人理论,但被辛丽用力拉走了。
几人又坐回石梯,但都不洗衣服,面对河水生闷气。辛丽提起一件衣服,哗地抖了一下才小声说:“这个二流子坏得很,我们惹不起呀!你们晓得他是哪个不?李区长的表弟,正街饭馆老板朱三娃的弟弟朱四娃。他一天流里流气的,不干正事,尽干坏事。上周帮他哥在肉铺上买猪大肠,怀疑人家给他称少了,抓起杀猪刀就砍了那个卖肉的一刀,那人在医院缝了八针。派出所所长任家刚把他抓进去,才一天就出来了。我同桌杜世昌的大哥就是派出所的,他大哥亲口告诉他的。”
“哦——你说的是不是那天下晚自习后,把我们班黄莉抱住非礼的那个王八蛋?”另一女生吃惊地问道。
“除了他,还有哪个有啷个大的胆子。”辛丽说,“问题是,不光他一个人坏,他还有七八个兄弟,都听他指挥,他喊打谁就打谁,他喊砸谁就砸谁。建兴场上那些铺子,好多都遭他们砸过。黄莉那个事件之后,陈校长找过派出所,但任所长却只喊学校注意防范就算了。”
“嗬——”赵萌如梦初醒道,“我晓得了。听我表弟陆小军说,他所在的校体育队已经接到了通知,说一旦场上某人到学校滋事,体育队的同学可集体采取防卫措施。上次小军说这话时我还没大注意,现在才晓得说的是这个家伙嗦。”
洗完衣服,几名女生都端着瓷盆拾级而上。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大家这才发现,朱四娃仍在这里,挡在她们回校的路中间。几名女生愣了一下,然后一低头,避开他继续前行。这时,朱四娃快速向旁闪过一步,双臂一张,厉声问道:“刚才是哪个骂我不要脸?”
辛丽本来走在后面,听他这么一问,便一步抢上去,挡在其他女生前面,然后抬起头,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是我骂的,你想啷个?”朱四娃没有吭声,而是用力一把夺过她端夹在腰间的瓷盆,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然后一脚踢飞瓷盆,再抬脚将地上已经粘上灰土的湿衣服一阵乱踩,口中还“日你妈、日你妈”地骂个不停。
她看到自己心爱的衣服被糟蹋,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朱四娃吼道:“朱四娃,你欺人太甚,耍流氓都耍到建兴中学来了。今天你不把这些衣服一件一件地给我洗干净,休想走脱。”
这时,赵萌也抢上一步,冲着他就破口大骂:“你个二流子,仗着你那狗屁表哥区长就胡作非为。你狗日的是头顶上害疮脚后跟流脓——浑身都坏透了!”
“我看你今天跳战得很呢。”朱四娃一咬牙,抬起腿一脚猛踹在赵萌腹部上。赵萌“啊”了一声便倒下了。由于她们还站在石梯边上,赵萌倒下去后又顺着石梯滚进了河中。
其他女生见状,顿时大骂大叫起来。一名女生放下手中瓷盆,哭喊着朝学校跑去,两名会水的女生则慌忙跳下河去救赵萌。赵萌被救上来时,没有哭闹,只是额头跌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流了一脸,看起来十分恐怖。
陆小军一听说表姐被朱四娃欺负了,立即叫上其他四名同学,一人手持一根木棒便冲向河边。当他看见满脸是血的赵萌时,不由分说,抡起木棒就朝朱四娃劈头盖脸一顿猛砸,朱四娃则以拳脚回击。几个回合过后,陆小军扔掉手中木棒,出拳朝朱四娃头部猛击过去。就在朱四娃朝后一趔趄的瞬间,陆小军微一下蹲,在飞身跳起的同时,右脚朝朱四娃胸部狠踹过去,朱四娃瞬间像石板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
朱四娃被打倒在地后,陆小军才过去看赵萌,其他人也都围了过去。在陆小军俯身向赵萌询问详情的时候,朱四娃却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一根木棒,气势汹汹地朝人群走来。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小心!”陆小军机敏地一转身,顺势夺过另一同学手中的木棒。就在朱四娃将木棒高高举起的瞬间,陆小军身子一矮,抡圆手中木棒,朝朱四娃小腿疾扫过去。朱四娃腿部发出一声异响,“啊”了一声再次倒了下去。
陆小军走过去,对倒在地上的朱四娃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抓住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朱四娃左腿刚一着地,便痛得咧着嘴吸冷气。陆小军逼视着他吼道:“还敢来学校撒野不,咹?”朱四娃没有开腔,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眼中已满是哀求和恐惧。
“既然不开腔,那就让你也体会一下被踹进河里的滋味。”陆小军说完,将朱四娃一瘸一拐地拉到石梯边。朱四娃本能地抗拒陆小军的拉扯,但已力不从心。陆小军让朱四娃背对映月湖,然后攥住他衣领往下一扯,抬起右膝往其腹部猛烈一挺。朱四娃如赵萌刚才一样“啊”了一声便从石梯上向后倒下去,也骨碌碌滚入河中。
欧阳轩及其他几位老师闻讯赶到河边时,看见朱四娃已被河水冲出了约五十步远,正在水中拼命挣扎。陆小军的班主任郭老师沿着河边快速冲过去,然后一头扎入水中,伸手托起朱四娃头部,并带着他游向岸边。
赵萌和朱四娃随即都被送进建兴人民医院。赵萌只是头部受了点轻伤,在医院消创包扎后便回到了学校。朱四娃被诊断为:脑震荡、一根肋骨断裂、门牙被打掉一颗、左腿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受伤,加之受伤后落水,肺部已感染,正发高烧,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晚上,任家刚带着两名警察到学校抓陆小军,被陈德愚拒绝了。陈德愚告诉任家刚,等把所有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再抓不迟,任家刚只得空手而归。
3
第二天下午,陈德愚提着两包麦乳精与欧阳轩去医院看望了手术后的朱四娃。据医生讲,手术很成功,伤者已脱离了生命危险。陈德愚代表学校向朱四娃道歉,希望他安心养伤,并承诺一定会给他一个说法。
从医院出来,陈、欧二人便径直向派出所走去。今天上午,陈德愚得到派出所通知,希望学校负责人下午到派出所商讨昨天的斗殴事件,李元成将同时参加。
在派出所一间小会议室里,任家刚与李元成坐在一张长桌一侧,陈德愚与欧阳轩则坐在另一侧。任家刚尽量没话找话地与大家说说笑笑,说今天天气很巴适,估计不得下雨,明天——明天可能还是不得下。会议室气氛异常尴尬。
“啧——”任家刚咂巴了一下嘴皮,率先打破沉默道:“狗日的,现在这些烂鸡娃子,胆子咋恁个大哟,越来越匪了,越来越烦了。他妈拃长个人,球经不懂就想操社会,几句话不投拢,就要比砣子,两天不打锤就磨皮擦痒的。都是他妈些棒槌,一哈哈儿不遭理抹就要给老子扯五逗六的。”
李元成面无表情,板着脸接着任家刚的话说:“这么严重的打人事件,凶手居然是建兴中学的学生,看来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根据有关法律,陆小军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罪,起码得判好几年。可是,他至今仍逍遥法外,听说有人还想包庇他,简直就是他妈一群法盲加流氓。”
陈德愚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我们的教育可能真出问题了,作为校长,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当面向朱四娃道过歉了,并承诺一定会给他一个说法。至于谁是法盲谁是流氓,我们先不去争论,但绝对没有人包庇陆小军。在整个事件调查清楚之后,派出所随时可以去学校抓人,我们一定配合。我倒希望能从重从快惩罚这些害群之马,该坐牢就坐牢,该枪毙就枪毙。”
“枪毙是不可能的,毕竟朱四娃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坐牢恐怕是梭不脱了。”任家刚笑着说,“陈校长就是不一样,觉悟就是高。既然校长都同意了,那我跟到就派人去学校把陆小军喊过来,先问问情况再说哈。”
“越快越好。”陈德愚微一扬头道,“不过,陆小军现在还未满十八岁,还属于未成年人。据我所知,未满十八岁的人犯了法,法律上好像有从轻处罚的规定,但不管怎样,都应当以法律为准。”
他稍一停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参加省上一个教育工作会议,省委杨书记在会上讲了一件事。他说,近年来,社会治安日益恶化;据公安部统计,从1980年到1982年这三年间,全国发生的治安案件就达二百三十八万起。
“上周在地委开会,和平书记也讲到这件事。他要求我们先做一个针对各自所在地的治安形势调查,特别要关注近几年影响社会治安的一些流氓犯罪团伙,为即将开展的严打做准备。”
陈德愚从口袋里掏出几页折叠好的纸笺,放在桌上边展开边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建兴场也有一个流氓犯罪团伙,朱四娃就是这个团伙的头目。我已经派人对他做了一些调查——三年来,他砸过建兴场七家商铺,强奸未遂两次,打架斗殴二十三次,打伤过十八人,到建兴中学寻衅滋事十二次,侮辱调戏建兴中学女生四次,砍伤一个卖肉的一次……这个家伙可谓劣迹斑斑,恶贯满盈,搅得全建兴场鸡犬不宁。奇怪的是,他至今都没有受到法律的任何制裁。我问过一些受害者,他们都说朱四娃的表哥是李区长,惹不起,连派出所任所长都惧他三分。这是我的调查报告初稿,请二位过目,看有无不当之处。”他说完,将手掌压在那几页纸上,稳稳地朝任、李二人面前一推。
李元成微微扭动一下脖子,快速闪动几下眼睑,咂巴一下嘴唇,既未伸手拿纸,也不发一言,仍旧目光盯着桌面。倒是任家刚反应快,他呵呵地干笑一声,左手抓起那几页纸,右手食指在嘴唇上点一下,然后哗哗地刨几下纸张,又将其放回桌上,并把它推回给陈德愚。
他咳咳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说:“大知识分子写的东西,我们这些大老粗咋个整球得醒豁哦。啧——你看哈,陈校长,昨天这个事,呃——虽然朱四娃被打惨了,但事情是他惹起的,我看他龟儿子是活该。他皮子绷得太紧了,也需得有人给他松一下了。他一天惊风火扯、牛皮哄哄的,这下安逸了,遇到高手了,遭一个学生娃儿修理了,该背时!他狗日的到处惹事,把李区长和我筋都怄断,有人教训他一顿也好,简直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看这样要得不哈——”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陈德愚,“陈校长,你说得对,陆小军还没满十八岁,还是个学生娃儿。**说要治病救人,我们也应该以教育为主嘛。他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听说他还是学校体育队的重点苗子,这样的人才要是毁哒,确实可惜。我建议,陆小军归你们学校教育,朱四娃归李区长教育,大家都撇脱,两不找补,就算扯平了,要得不?”他说完,看看陈德愚,又扭头看看李元成,张着嘴,用期待的眼神搜索着答案。
“这样也行。”李元成轻嘘一口气道,“任所长说得对,四娃这个做他那火匣子板板的,老子提起他都是气。该打,打死才好,这个短命害寒老二的。既然任所长都说了,那就这样办嘛,关键还得看陈校长的意思。”
陈德愚明白李元成话中含义,于是顺坡下驴道:“好嘛,我一定严肃处理和教育我的学生。至于朱四娃,只要他从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不再横行乡里,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抓起桌上的那几张纸,随手撕得粉碎。
4
礼拜六下午,在学校集体大会上,欧阳轩将陆小军痛打朱四娃一事做了详细通报,并批评陆小军下手过重,手段太残忍,性质极其恶劣,差点犯下命案。他建议学校对其做出留校察看处理,同时告诫全校学生要引以为戒。
大会结束后,全校教职工会议在阶梯教室继续进行。会上,陈德愚讲道:“刚才欧校长的讲话非常重要——此风不可长,否则后患无穷。80年代的年轻人,很聪明,也很冲动,充满幻想,也充满危险,我们必须及时加以控制和引导,这是我们教书育人的基本职责。现在,我想就刚才欧校长提出的对陆小军的处理意见,听听大家的看法。”
“如此严重的打人事件,在建兴中学的历史上可能还从未发生过。此人不宜再留在学校,建议立即开除。”一位年长的老师气愤地说。
“他居然把人家腿都打断了,完了还把人家踹进河里,手段的确过于凶残。这样的学生,哪一点儿像建兴中学教出来的人呢?说出去都有损学校名声。我也建议立即开除。”另一位老师补充道。
“陆小军这个娃儿,充满戾气,充满野性,我担心他哪天要是对同学和老师也这样下手,就麻烦了。”
“建议把他妈老汉喊来,带回去教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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