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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陈德愚惊讶地发现自己昨晚不仅和衣躺了一夜,而且连寝室门都没关。他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断,突然抬手拍了一下额头并叫了一声“哎——哟——”。他想起昨晚在回学校的时候,遇到了谢世昆,好像还对他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咋能这样对待一个工作如此出色的残疾人呢?”他喃喃自语道。
早自习的时候,陈德愚便急急忙忙从宿舍楼下来,他要去找谢世昆,并当面向他道歉。刚到五星花园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谢世昆正朝这边走来,手里捏着他的那把榔头。
“对不起哈,老谢,昨晚酒后失态……”陈德愚话未说完,便被谢世昆伸手打断了。谢世昆神情严肃地看了一眼陈德愚,又扭身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花果山,然后把榔头从右手递到左手,右手从灰布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陈德愚后转身便走了。陈德愚一头雾水地看着谢世昆离开后才抖开纸条,上面写着:“一定要守住花果山!”
“哼——”看过纸条,陈德愚更觉莫名其妙,忍不住笑出了声。
花果山是建兴中学校园内的小山。“文革”前,学校修建围墙,县教委要求将整个花果山全部围进去,但因经费不足,结果只顺着校门东侧阶梯教室的外墙依山砌了一段。由于缩小了包围圈,还有一些山坡就没有围进去,这部分山坡自然就成了九大队三队的荒坡。多年来,社员们在这里割草放牛、种麻栽桑,也没有任何人反对或阻止过。
他想,花果山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没有人守,也没见谁把它偷走了。陈德愚觉得谢世昆多虑了。
上午第一节课开始不到十分钟,一阵嘈杂和喧闹声从拱背桥方向隐隐传来。喧闹声离学校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隐约能听出锣鼓声和唢呐声,还夹杂着嗷嗷的哭号声,继而又响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其实,有赶早场的人,一大早就看见几辆东方红拖拉机从大王场出发,经三官场,喷着黑烟突突突地开向建兴场。行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上载着一具黑色棺材,棺头上放着一只绑住脚翅的大红公鸡。所有车上都载着花圈孝幛,车上的人大都披麻戴孝,车队行经之处,有人不停地向路上抛撒纸钱。车队穿过平桥、正街、拱背桥,最后在拱背桥东头粮站外的一块空坝上停了下来。
当这种喧闹声渐渐靠近学校的时候,教室内的老师觉得说话越来越吃力,同学们也越听越模糊。终于有人扭头朝窗外一瞥,突然惊乍乍地大叫一声:“看啰,抬死人啰!”紧接着,这种惊叫声从不同的教室迸出,整栋教学楼临河的窗户上,便挤满了学生好奇而惊惧的脑袋。他们看到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向学校挺进。
2
当闻声而动的陈德愚冲出学校大门时,发现这支队伍已势不可当地朝学校直逼过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瞬间闪过昨晚的一些记忆碎片和谢世昆的纸条的时候,他发现校门东侧大约二十步开外的缓坡上,四五个人正在用锄头粪撮挖坡取土,往日挺立在那里的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也横倒在坡脚。陈德愚神色慌张地几步冲过去,看见那些人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土坑,土坑两旁高高地垒起了两堆黑黑的新土。
“你——你们在搞啥名堂?”陈德愚一走近就大声喝问。
那几个人似乎被这声大喝给镇住了,都停下手中的活,然后直起身来,手压锄把,扭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抬脚踩上一处松软的土堆,稍一站稳后又大声问道:“你们挖的啥子?”
“看嘛——”其中一个头发稀少、头皮发红的人努着嘴朝土坑一指道,“金坑的嘛。”
“啥——啥子金坑啰?”
“埋死人火匣子的金坑噻。”那人不耐烦地说完,呼地一吸鼻子,朝地上啪地吐了一坨黄痰。
“哪个死了哦,为啥非要埋在这儿呢?”陈德愚不安地边问边扭头朝队伍张望。
“你还不晓得嗦——”另一个满脸麻子且认识陈德愚的人笑着说,“呵呵,陈校长呃,人家说这个塌塌风水好得很,天下少有。敢在你门口埋死人的嘛,肯定不是一般的平头老百姓噻。魏主任——县‘革委会’魏中华的老汉死了,人家请新华公社的风水大师秦勇全看了好久才选中这里的。你还不晓得,嗯——”那人说完,啪啪地朝左右两手手掌各吐一口唾沫,又操起了锄头。
新华公社、秦勇全、魏中华、革委会,当陈德愚快速地默念这几个词的时候,他脑海里瞬间清晰地映出的却是李元成的样子——大背头、胖脸、黑痣。
不对,不是脑海,这时李元成真的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
当送葬队伍渐渐接近土坑的时候,学校的部分老师也闻声迅速聚了过来。在大致了解情况后,老师们脸上都堆满了愤怒。陈德愚本想过去给老师们打个招呼,要他们不要激动,可是刚跨出两步,迎头便撞见了李元成那颗硕大的脑袋。
陈德愚与李元成同时止住了脚步,二人四目相对。陈德愚此时平静得出奇,他紧盯着李元成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中找出一系列疑问的答案。
李元成本能地以冰冷的目光回击,而目光中明显含有得胜者的不屑和居高临下的傲慢。可是,渐渐地,李元成的目光开始散乱,下颌的黑痣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睛不停地闪动,本来后剪的双手这时轻轻松了下来。他一扭头,伸手向后慢慢地捋了一把头发。
“李区长,咋回事?”陈德愚轻声平静地问,而目光依然咬住李元成的眼睛。
“啥——啥子咋回事?这里是九大队三队的荒坡,魏主任他老汉去世了,人家要葬在这里,未必还要先向你请示汇报哇?”李元成说完,用近乎夸张的轻蔑神态向坡上扫了一眼,而眼睛的余光却依然提防着陈德愚。
“早请示,晚汇报,我知道这是李区长历来的最爱,我可不敢消受。我想说的是,这里是学校大门,在校门口立座新坟,多少有些晦气,娃娃们下晚自习后好多都要从此经过,我担心他们会害怕,所以,在此立坟,恐怕不妥吧?”
“晦气?害怕?亏你们还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有如此严重的封建迷信思想。相信封建迷信就是反对马列主义,反对马列主义就是反对**思想,反对**思想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你胆子不小啊——哈哈哈。”李元成说完,得意地打起了哈哈,并举目四下寻找支持者。
“你少来戴帽子,你以为还是‘文革’嗦,还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嗦?”人群中一位老师大声吼道,并愤怒地朝李元成大步逼近。陈德愚急忙抢过一步,双臂一张,挡住那位老师。
“李区长,随便哪里添座新坟都会显得晦气,晚上害怕死人也是人之常情,这些都是习俗问题,与封建迷信无关,更谈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李区长马列主义学得好,既不封建,也不迷信,那就把坟建在区公所门口算了。还有,如果非要说封建迷信,魏主任是定水区大王公社的人,他父亲仙逝后,按习俗应埋进他魏家祖坟林,为何要长途奔袭,偏偏葬在这里呢——咹?”
“咹?就是,就是,到底谁在搞封建迷信,到底谁在反党反社会主义?说——噻——”老师越围越多,并七嘴八舌地质问李元成。
这边闹闹嚷嚷的时候,那边的秦勇全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他一会儿在坑前摆弄着罗盘,一会儿又跳进坑里用手拍坑里的土,一会儿又跪在坑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棺材停在两条板凳上,魏中华与其弟弟魏中国站在棺材两侧,手扶棺材,静听着前面的争论一言不发。由于他们都披麻戴孝,又低垂着头,陈德愚一直没有发现魏中华。
3
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后,秦勇全背朝坑穴跪在坑前,再次双手合十,二目微闭,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稍后,他划燃火柴,慢条斯理地点燃事先备好的香蜡并插在面前的松土上,三次叩首,每次都以额触地,额头上便粘上了土渣。
待他直起身来,顺势拍了一下膝盖,然后舔了一下嘴唇,便扯起嗓子一阵大吼。只见他眼睛向上斜视,脖颈青筋暴涨,脸憋得发紫。他吼道:“天门开,地门开,奉请各位先师来。吉日良辰,真龙宝壤;入土为安,大吉大昌;千年富贵,万代流芳;人丁万口,儿孙满堂;财源广进,金玉满箱;青云直上,威震朝堂……”吼毕,又急暴暴地朝送葬队伍挥手并大声叫道:“快快快!时辰已到,赶快下葬,快快快!”
当锣鼓唢呐再次炸起,一度僵滞不前的送葬队伍又活泛起来,伴随着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缓缓向前移动。当众人抬着漆黑的棺材快到墓穴的时候,陈德愚才反应过来,他一转身,绕过其他人,跌跌撞撞地冲到棺材前,张开双臂大叫:“停下,请停下!”随行的人将两条板凳又支在棺材下面,棺材被迫停了下来。现场气氛瞬间凝滞,所有声音立即止息。
而此时,魏中华已站在了陈德愚的面前,陈德愚这才发现了他。
“对不起哈,魏主任,给你添乱了。”陈德愚十分平静地看着魏中华说罢,埋头略一沉思,再抿着嘴,抬头望望碧蓝的天空,才将目光收回,看着眼前漆黑的棺材说,“根据我们南部县一带的风俗,但凡寿终正寝的老人,都以能进入家族祖坟林为荣,一个人一旦去世后不能进入祖坟林,这是逝者及其家人的奇耻大辱。据我所知,你家因你而尊荣,你们魏家在大王公社及定水区一带也算名门望族了,而魏老先生却不能进入祖坟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魏主任?”
“唉——”魏中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复杂地望了陈德愚一眼,又低下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声音低缓地说,“陈校长,我虽然是分管教育,但以前对你关照很少,对不起哈。今天的事,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再给你赔罪,要得不?”他说完,抬头用企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德愚。
“不行!”陈德愚毫不含糊地大吼一声,魏中华被这吼声刺得身子一颤。他继续说道:“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正常的教学秩序,学校门口添座新坟,也会在全校师生心里留下阴影。魏主任,别的好说,影响到学校利益的事,恐怕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除非你向地区教委请示,先把我这个校长撤了再说。”
“你——欺人太甚!”这时,一直站在棺材另一侧的魏中国,一把掀掉头上的白布孝帕,怒不可遏地指着陈德愚大骂道,“陈德愚,你太过分了,现在时辰已到,老人还不能下葬。这儿又不在你学校内,关你妈的球事。”
陈德愚一扭头,才注意到这位鲁莽无礼的年轻人,于是一锁眉,盯着他轻声问道:“兄弟,敢问你是——?”
“我家兄弟,我家兄弟。”魏中华边说边从棺头前绕到魏中国面前,用力推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许放肆,然后转身面对陈德愚谄笑着说:“陈校长,本人平时工作忙,没时间调教家弟。他年轻,不懂事,又没什么文化,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对不起,对不起哈。”说完,他再次转身,啪地扇了魏中国一耳光,同时大声喝骂道:“你个短命娃娃,敢来这里胡闹,你也不看看这是哪个的地盘。”
就在陈德愚与魏中华正面交锋的时候,送葬队伍与越聚越多的老师也形成了完全对立的两个辩论方阵,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为己方辩护,同时又近乎尖酸刻薄地挖苦和谴责对方。现场嘤嘤嗡嗡、闹闹嚷嚷,一度混乱不堪。
本来静立在一旁的李元成此时显得十分无趣而尴尬,然而,魏中华吼骂其兄弟“也不看看这是哪个的地盘”这句话突然把他点醒了。是啊,这是哪个的地盘呢?是建兴中学的吗?不是,校门之外应该就不是学校的了。这里当然在建兴区的范围内,全建兴区都是我区长李元成的地盘。想到这里,他瞬间明白,原来魏中华是在借骂其兄弟给自己递话,希望自己能站出来帮他解围。
他伸手习惯性地捋了一把头发,几步跨到棺材前的一个土堆上,望着送葬队伍,提高嗓门儿咳咳地干咳两声,然后大声问正在身后忙碌的秦勇全:“老秦,现在是下葬的最佳时辰吗?”
“嗯哪,李区长,现在是下葬的最佳时辰,不能再等了。”秦勇全十分焦急地大声回应。
“如果错过这个时辰下葬会啷个呢?”
“如果错过这个时辰下葬,死者的灵魂将因迟到而过不了鬼门关,也不能按时赶到阴曹地府。他将被扔进忘川河让毒蛇猛犬撕咬,且永世不得轮回变人,只能是成为一名孤魂野鬼。”
“哦——你说的是死人,对活人有啥子影响没得呢?”
“嗬,更不得了。死人过不了鬼门关就会回来,尸体会变成僵尸,僵尸会从坟里爬出来到处吃人,专找认识的下口,见一个吃一个,直到一个不剩。吓死人哪!”
“咹——?”听到这里,不光送葬队伍,就连在场的老师都发出一声惊叫。
“好了。”李元成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送葬队伍的情绪已被点燃,于是伸出右掌往下一压,然后大声说,“人人都有父母,送老归山是每个子女的基本孝道。建兴中学是南充地区的重点中学,为了保证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你们决不能进入建兴中学,谁敢进去半步,老子马上喊民兵把他绑起来。但是,校园以外的地方,还是我建兴区的塌塌,学校也无权干涉。既然时辰已到,那就赶快扶灵归山噻!”他说完,侧过身子,举起右臂,朝已挖好的土坑方向用力一挥。顺着他指挥的方向,黑压压的队伍哗的一声炸开了,并潮水般涌向墓坑。
当这股潮水以巨大的能量,载着棺材就要涌进墓坑的时候,陈德愚大吼一声,发疯似的冲了过去,身子一纵便跳进了土坑。
“魏主任,李区长,既然你们决心要将魏老先生葬在这里,我也无力反抗,那请允许我为老先生陪葬。”他说完,抬手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平躺在坑内。
这时,有人骂了一句“狗日的”,便跳下坑去拉陈德愚,另外几人也尾随着跳了下去,抓住陈德愚便往坑上拖。几名老师见状立刻冲了过来,双方便互相骂骂咧咧地抓扯在一起。突然,人群中有人抡起一根木棒,朝陈德愚头上猛砸下去,陈德愚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4
就在陈德愚被一名老师背起冲向学校医务室的时候,学校的紧急集合钟响了,全校三千余名师生立即向操场汇聚。欧校长站在操场主席台上,向全体师生讲述了刚才发生在校门口的这件事,并用十分沉痛的语气说:“同学们,陈校长被人用木棒打昏,现在还在医务室抢救,等滑竿绑好了才能往医院送。强行要把死人葬在我校门口的,一位是分管教育的县‘革委会’副主任,一位是建兴区的区长,我们该怎么办?”
他话音一落,一名身材高大的男生就从集合队伍中冲上主席台,大家已认出他便是学生会主席杜永刚。杜永刚号召各班同学马上准备横幅,然后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全体师生沿国道212步行至南充地委请愿。他大声喊道:“一定要捍卫校园宁静,坚决阻止在校门口建坟;一定要找出幕后势力,严惩凶手!”
滑竿一绑好,年轻的王学林老师就与谢世昆将陈德愚抬起快步冲向建兴人民医院,校医也一同前往。而校门外,秦勇全正指挥着众人快速下葬,很快就垒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堆。
各班横幅一制作结束,学生会便组织学生列队走出校门。队伍以两人为一排,每个班最前面的两名同学举着红布白纸黑字的横幅。布幅每个班都有,学校举行运动会或其他集体活动经常都会用到,现在只需将白纸黑字换掉即可。有的布幅明显是“文革”时期留下的,隐约可见“批林批孔”之类的痕迹。
长长的队伍从校园内沿着宝马河边的青石板路缓缓向建兴场拉伸。队伍上空,横幅飘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在宝马河两岸的山谷间回荡。声浪摇动着河边的垂柳,吹皱了静静的湖面,也吓得魏中华、李元成二人惊慌失措、面面相觑。镇上的人纷纷避让,同时用惊恐而困惑的眼神望着长长的队伍,焦急地相互打探消息。
也许是呐喊声唤醒了陈德愚,也许是滑竿的抖动摇醒了他,抬滑竿的二人将他抬至医院外的一处缓坡时,突然听到他手拍滑竿以及喊“停下”的声音。二人惊喜地发现他已经苏醒了,于是将滑竿放到地上。
由于受到木棒的重击,陈德愚头顶鼓起了一个大大的包块,说话时整个头部都疼痛欲裂。他用手轻轻一摸,痛得咧着嘴咝咝咝倒吸冷气。当排山倒海的声浪隐约传来的时候,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小声问王学林是什么声音,王学林只得如实相告。
这时,谢世昆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陈德愚,陈德愚收下纸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陈德愚觉得谢世昆的建议越来越不可小视,尽管此时头脑昏昏沉沉的,他还是强撑着展开了纸条。上面写着:“有人要挑拨你与魏中华的关系,不妨将计就计。”
陈德愚没有多想,叫二人立即重新抬起滑竿,说一定要赶到游行队伍的前面。二人抬着陈德愚,刚到拱背桥横街与拱背桥街的拐角处,陈德愚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标语如林、喊声震天,群情激动、势不可挡。多么似曾相识的情景,多么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些场景,甚至十分厌恶。
当队伍浩浩荡荡地拥过来,他叫二人马上将滑竿横在路上,截断窄窄的街道。他让王学林向队伍传达他的话,说他已经清醒,身体并无大碍;要全体同学马上回操场集合,他有话要讲,任何人不得违抗。
队伍经过一阵骚动和停滞之后,陈德愚的话还是很快从队首传至队尾。于是整个队伍集体向后转,后队变前队,并缓缓向操场收缩。
由于不能用力说话,陈德愚只得借助高音喇叭。他说:“同学们,现在学习时间非常紧张,学习任务非常繁重,高中毕业班还要面临十分重要的高考,地区教委和县委对我们都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所以,你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把学习搞好。至于今天发生的事,这是大人们的事,与你们无关,学校会通过合法途径予以解决。我之所以反对在校门口建坟,主要是担心同学们下晚自习后经过那里会害怕。现在想来,我们都是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大可不必,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目前坟已建好,木已成舟,就算反对也无济于事了,我们只有接受现实,并愿逝者安息。同学们,多些包容,少些狭隘,多些理解,少些怨恨,多些忍耐,少些对抗,有容乃大,能忍为高,唯如此,我们才能胸襟坦荡,万里晴空……”
陈德愚虽然声音很低沉,但通过高音喇叭却传得很远,仍在坟地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魏中华与李元成也不例外。
5
敲完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钟后,谢世昆提着榔头,沿着行政楼旁的煤渣小路,向缓坡上的教师宿舍走去。
上午讲完话后,陈德愚拒绝了学校其他领导让他去医院检查治疗的建议,只在医务室让校医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处理后便回寝室休息了。午饭的时候,也只吃了一点由学生食堂文师傅专门熬的稀粥,稀粥是谢世昆送去的。谢世昆现在要去看看陈德愚的身体状况,顺便问他还要吃点什么。
刚探手准备敲门,谢世昆突然犹豫了,他想陈德愚也许仍在休息,因而不宜打搅,于是转身便走。就在此时,门内传出了陈德愚软软的声音:“老谢,进来吧,门没插上呢。”谢世昆于是再次转身轻轻一拨,门便开了。他看见陈德愚并没有休息,而是靠坐在床头,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于是谢世昆自顾从桌下拉出一张木椅坐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花果山对建兴中学真的很重要吗?”陈德愚身子一动未动,神态木然,幽幽地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学校一草一木都很珍贵。”谢世昆在纸上写好字,递给陈德愚。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方式。
“那你一会儿要我守住花果山,一会儿又让我将计就计,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之前我发现有人在打花果山的主意,担心他们想占领花果山,现在才知道不过是在山脚建一座坟而已,所以我也想多了。如果您不让他们把坟建在那里,就必然会得罪魏主任,谁最希望看到您与魏主任结下梁子呢?”
“是啊,用心险恶啊。”陈德愚轻声说完,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从楼梯口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三个人站到了门口——魏中华、魏中国及李元成,魏中国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背上还插着一根黄荆棍。
屋内二人看见这阵势,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谢世昆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放在桌上的那把榔头,然后端起墙角存放脏衣服的瓷盆便走了出去。
当谢世昆从李元成身边走过时,李元成突然眉头一锁,他觉得此人好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扭头看着谢世昆走下楼梯,才回头面对屋内的陈德愚,用十分关切的口吻问道:“陈校长,好些了么?”
“没什么大碍,一点小伤而已。魏主任,李区长,你们这是——?”陈德愚面对依然站在门口的三人问道。
“实在对不起呀,陈校长,你看今天这事弄得,唉——”魏中华自觉惭愧而说不下去,于是埋下头,重重地叹气。稍一停顿,他才抬起头,望着陈德愚继续说:“陈校长,你上午对学生讲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你的雅量让魏某折服,感谢你的仁慈和友善。但是,我家兄弟鲁莽无知,一时冲动出手伤到了你,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他已经触犯了法律,今天上午我们已去派出所自首了,还不晓得任所长下一步怎么处理。现在我与李区长一起把人给你绑来了,一是我们三人借此机会一起来向你请罪,同时也真诚地希望你能亲手教训教训这家伙,好消消气。”说完,魏中华抓住魏中国胳膊用力往屋内一搡,同时朝他腿弯猛踹一脚。魏中国一踉跄便咚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本来陈德愚只想与三人客套几句便把他们打发走,没想到魏中华来这一手,着实让陈德愚既吃惊又难堪。慌忙中,陈德愚弯下腰,双手抓住魏中国胳膊,然后哎呀连声地用力把他拉起来,并几下解开绳索。
由于屋内只有一把木椅,陈德愚也不好请坐,于是继续站着对魏中华说:“魏主任,令尊新丧,你兄弟二人目前正处于悲伤之中,这样做非常不合时宜。至于今天上午的事,我已对全校师生讲清楚了,决不再计较此事,这样好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何况学校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你魏主任哪。”
“谢谢,谢谢,非常感谢!学校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千万不要客气哈。”魏中华接过陈德愚的话高兴地大声说。他相信,陈德愚刚才这句话应该是真心话,所以大为释怀。
在化干戈为玉帛的愉快气氛中,陈德愚说自己有点困了,还想休息一会儿,就不久留大家了。三人于是连声道谢之后便向陈德愚告辞。这时,李元成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小声问陈德愚:“陈校长,刚才在你屋内的那位是哪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哦,你当然见过,只要来过学校就应该见过他。他是学校的敲钟师傅谢世昆,广元人,不能说话。”陈德愚边回答边送三人走向楼梯口。
6
在平桥送走魏中华一行人,太阳已经偏西。当李元成快步赶回区公所时,发现秦勇全在楼下等他,于是对他说了声“上办公室坐”,便自顾噔噔噔地向楼上爬去,秦勇全则尾随其后。
二人刚坐下,秦勇全便迫不及待地大声邀功:“怎么样?李区长,你给我下达的艰巨任务,我都按质按量地完成了哈。如何?干得漂亮吧?”秦勇全满面红光,浑身充溢着不可遏止的兴奋和得意。
“漂亮,当然漂亮。”李元成边回答边点上一支烟。他示意秦勇全把门关上,然后才小声说道:“我想听听你对整个事件的看法。”
“首先,我们为魏主任找到了让他满意的墓地;其次,我们把他父亲已经顺利地葬在那里了;再次,我们在讨好他的同时,也狠狠地教训了陈德愚一回,可谓一举两得;更为关键的是,整个过程我们做得天衣无缝,没出任何纰漏,也没任何人怀疑。以后,我们就慢慢地享受将来的魏县长给我们带来的数不尽的好处吧!”秦勇全笑着说完,忍不住举起双手,重重地互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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