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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青年节这天,陈德愚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各种纪念活动,照例是讲讲话,评评优,颁颁奖。在讲话中,他就诸如人民政府将取代“革委会”、取消人民公社重建乡镇、取消大集体实行大包干、中国大学生可以去美国留学等重大消息,提前对同学们吹吹风,完了还做些意味深长的分析和评判。总之是鼓励同学们奋发图强、专心读书,因为大家都赶上了一个即将到来的伟大变革时代,年轻人将大有可为。
他劝同学们尽量少看些《伤痕》《蹉跎岁月》《一个冬天的童话》等文学作品。尽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捧着这些作品读得唉声叹气,他劝同学们尽量少看的理由也在于此。他说这些作品看多了会伤其情感、挫其锐气。他告诫同学们目光要远一点,心胸要开一点;多望望晴空,多看看大海,山区看不到大海,看看升钟湖也行,实在不行映月湖也将就。
参加完各种活动已是中午。匆匆吃过午饭,他便提着早已备好的纸钱和一些祭品赶往王家坪。今天是王大贵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即“七七”。这是亲人祭奠逝者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也是最后一个“七”日。过了这一天,便只有周年才会再来祭拜了。
麦子已经黄了,山风过处,麦浪翻滚,窸窸窣窣,如夜雨骤至,漫山遍野都弥漫着醉人的麦香。由于天气太热,陈德愚来到麦地边一棵大桉树下,解开衣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伸手掐了一枝麦穗,放在手掌上用力一搓,然后噗噗噗地吹去麦壳。他认真地看着手掌上颗粒饱满的麦粒,微笑着自言自语道:“饥荒总算结束了啊!”然后一仰脖子,将手中麦粒灌进嘴里,美美地咀嚼起来。
烧完纸,陈德愚与谢二婶一同回到院子。谢二婶神情黯淡地告诉陈德愚说,依然没有腊狗的消息,希望陈德愚能帮忙给他去封信。陈德愚于是从屋内找出纸笔,坐在屋外阶沿的一条板凳上,谢二婶在一旁说,陈德愚便在纸上写。她小声说:“你就写——你爹都死了,你狗日的也不回来。人家说养儿防老,我们养你有啥用?你就说,不管怎样也该回个信噻。你说,我也是快死的人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也看不到我了……”
写完信,陈德愚与她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回去。这时,谢二婶边用手挠头,边支支吾吾地说:“你看这么热的天气,又走这么远的路——劳慰你了哇——呃——”陈德愚看出她面有难色,知道她有事相求,却又难以启齿,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悲凉。他知道,老伴新丧,儿子又不知下落,孤苦无依的谢二婶的确有太多的难处了,于是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谢孃,有啥事你就说嘛,未必你还把我当外人哇?只要我办得到,不管啥事,你尽管说。”
“那是,那是,你哪里会是外人啰。王家坪哪个不晓得哟,都说你对我们比亲儿子还亲啰。你王叔去世后,你每‘七’都要来,又是买东西又是给钱,都给你打了好多麻烦啰。家里现在啥都不缺,就是灶屋——”她抬手指了一下老屋旁边的一间茅草房说,“已经好几年没有换过草了,现在一下雨就漏得很,有时饭都莫法煮——呃——你看——我还说——”
“就这个事嘛?”陈德愚笑着打断谢二婶并问道。谢二婶尴尬地点头。陈德愚从板凳上站起来说:“小事,小事,算我的,我在家干过这些活。”
2
在谢二婶的指点下,陈德愚提着砍刀,来到院子外面山坡上的一片竹林里,砍了几十根竹子,剃去枝丫,削去竹尖,然后将光溜溜的竹竿分批扛回院子。他将几根竹竿劐成篾条,把灶屋内的锅碗瓢盆全部腾到院坝里,从堆放柴草的圈屋里背出几捆麦草,然后搭起木梯,便爬上了房顶。
草顶的确有点朽烂了。陈德愚用砍刀割断原来捆缠竹竿和麦草的老篾条,然后踩在木檩上,将原来的麦草一点一点地揭掉,直到整个屋顶只剩下一个光架架。他用新竹竿换掉已经朽烂的旧竹竿,用篾条将新竹竿在木檩上一根一根地绑好,最后一道工序便自下而上一层一层地铺盖新草。
以上工作说起来简单,但干起来却十分细微烦琐。绑竹竿得先纵后横,纵向竹竿固定在木檩上,横向竹竿固定在纵向竹竿上。竹竿与木檩、竹竿与竹竿相交叉的每一个节点,都得用篾条绑缠牢固。纵向铺就的麦草也是将草头一缕一缕地绑缠在横向的竹竿上,且必须是自下而上地倒着铺盖,用上一层的草尾,盖住下一层的草头。这样,雨水自上而下,就不会从草头与竹竿的绑结点渗入屋内。
生产队的人还未收工,谢二婶年纪又大,陈德愚没有帮手,他只得一个人从房顶到地上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竹竿、篾条和麦草,累得大汗淋漓。黑色的烟尘、草灰扑到脸上,使他看起来极像一名刚出井的矿工。
太阳落山了,收工的人们陆续荷锄扛犁回到院子里。吆喝声、歌唱声、锄头砸地声、开门关门声……院子渐渐热闹起来。陈德愚的工作也接近尾声了,他正在认真地绑压草脊。压草脊是最后一道工序,但又是最考手艺的一个活儿,草脊压不好,雨水便会从此渗入屋内。因此,他干得十分精细,稍不如意,拆了再来。
为了尽快把活干完,陈德愚没有时间与晚归的人们打招呼。他一脸黑灰,也没有任何人认出他,都以为是谢二婶请的匠人。然而,院子里越来越喧闹了,渐渐有人聚集在谢二婶家门口。为了干活利索,陈德愚上房前取下了眼镜,他抬头朝院里的人群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清。他以为谢二婶在给别人说换草的事,于是继续埋头忙活起来。
原来,就在收工的人们陆续回家后,一位身材魁梧、粗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出现在院外的大路上。此人一身军装,头戴军帽,背一个绿色军用背包,以军人特有的步伐,沉稳而快速地走向王家院子。当整个院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酸楚地望着院子良久,才又抬步走了进去。
一进院子,那人径直走向谢二婶家门口,而此时的谢二婶正在收拾从房上掀下来的枯竹烂草。那人看了谢二婶一眼,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抬手揭掉军帽,一把抱住谢二婶,带着哭音大喊一声“妈——”,然后嗷嗷地失声痛哭起来。
谢二婶手中仍捏着一把扫帚,半天没有反应。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变得木讷迟钝了。直到听到哭喊声的邻居围过来,她才将手中的扫帚一松,从那人的怀抱中脱出身来。她认真地审视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同时举手在这张壮实的脸上用力捏摸了几下,然后双手一把抱住那人粗大的腰部,并尖起嗓子哭喊道:“腊狗啊——我的儿哪——他们说你——呜呜——”
3
没错,此人正是王文昭。4月底,战争结束回到驻地,几乎所有参战官兵在急着向家人写信报平安的同时,都无一例外地收到一大摞信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信中写的要么爹死,要么妈亡,要么爷爷病危,要么房子遭烧了,总之都是“家蒙大难,望你速归”之类。
从日期上看,这些信件大多是战前寄出的,只不过是亲人们担心前线的伤亡而耍的小聪明而已。好在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从生死线上凯旋的勇士们,面对死亡和灾难,早已平添了些许常人难以企及的淡定和从容。在谈起这些信件时,除了理解家人的良苦用心外,他们还不时对身边的战友打趣道:“你家里说哪个死了哦?”
于是,陈德愚及王文昭家人给他去的关于其父病故的信件和电报,也被当成了笑谈。当天晚上,王文昭铺纸提笔,回信述说对他们的思念,以及战斗的激烈、伤亡的惨重。他在信中说自己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只是在撤退过程中,战友踩响了地雷,自己大腿被弹片击中,好在并无大碍,已经痊愈;自己所在的部队已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模范称号;战争一结束,自己和许多老兵一样,正在准备转业回到地方,也许很快就会与亲人们见面了。
第二天晨训结束,王文昭拿着几封信正准备出去邮寄,迎面碰上通信班的士兵小刘。小刘与他打了个招呼并交给他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认出是陈德愚寄来的。
由于迟迟没有王文昭的消息,陈德愚此次来信,一来是打探消息,二来是告诉他说:“若战事吃紧,不必急着返乡;令尊丧事已毕,葬于后山;令堂一切安好,有我照料,不必牵挂。”读到这里,王文昭才明白陈德愚前几封信关于父亲病重及亡故的消息并非假托。他抓着这封信,发疯似的冲出师部大楼,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我爹真的死了啊,真的呀——”
在师部领导的照顾下,王文昭转业的事被特事特办并很快办理妥当。在做好必须要他本人签字和提交资料诸事之外,其余的事他都委托给了战友和领导。他现在只想第一时间回到家乡,连写信都免了。他坚信信件不会比他本人更先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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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愚在房顶上已经听出了下面的异样,甚至还听到了哭声,于是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听起来。谢二婶只顾自己激动,完全忘了房顶上的陈德愚,也没有来得及给王文昭说起他。倒是王文昭已经看到了房顶上的人,知道那草房是自家灶屋,想必那人一定是母亲请来的匠人。
就在陈德愚认真倾听下面动静的时候,王文昭走过来望着陈德愚喊道:“师傅,下来休息一会儿嘛,今天做不完明天再来嘛。”陈德愚没有应声,但他已看清了那身军装,于是动作麻利地干完手中最后一把活,踩着木梯下到地上。
对于王文昭,陈德愚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曾经听梅兰说过他个子高,力气大,篮球打得好。尽管几年来书信往来,亲如兄弟,当王文昭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相逢不相识。凭着这身军装和院子里的氛围,他已经猜到站在面前的这位大个子军人应该就是王文昭了。他压住惊喜,试探着问:“你是文昭兄弟吧?”
“我是腊狗,师傅您——”面对这位一脸黑灰的草房匠人,院子里的人除了谢二婶,谁也不知他是谁,更别说阔别故乡多年的王文昭了。而谢二婶此时还没回过神来,仍愣在一旁不停抹泪。
“你——呀——”陈德愚松开依然扶着木梯的右手,抡起满是黑灰的拳头,咬着牙,苦大仇深似的在王文昭厚实的胸脯上狠狠地擂了一拳。王文昭身子微微朝后一晃,然后向陈德愚行了个军礼,并笑着问道:“对不起哈,师傅,参军多年,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了。请问您是?”
陈德愚没有吱声,而是自顾自走到街沿下的水桶前,俯下身子,捧起桶里的水抹了几把脸。在踅回走向王文昭的同时,他顺手抓起放在一条板凳上的眼镜戴上,并把脸朝向王文昭一扬:“还有印象吗,文昭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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