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裹着青藏的寒气,携着秦岭的劲风,嘉陵江滚滚南来。
进入南部县境内,江水渐急,江面渐宽,县城便位于西岸一块巨大的冲积平原上。县城对面,巍峨的火烽山如一面巨大的屏风,果断而干净地切断人们向东的视线。每天清晨,当太阳从山尖跳起的时候,整个县城瞬间便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使人莫名地产生一种豪迈与壮烈。磷肥厂坐落在火烽山北面山腰,几根巨大的红砖烟囱正喷吐着灰色的烟柱,在蓝色的天幕上浓墨重彩、汪洋恣肆。运送磷肥、矿石、煤炭的汽轮往返穿梭在江面上,忙碌的汽笛声应和着空中的滚滚浓烟,弥散着这偏僻小县城令人兴奋的工业文明的味道。
初夏时节,和风熏人,柳絮飘飞。柳林河坝小茶园,一张最靠江边的木桌旁,对坐着沉默不语的两个人,一个是李元成,另一个是县“革委会”副主任魏中华。从神态上看,他们对这满眼风光似乎毫无兴趣。
魏中华的父亲患了食道癌,已是晚期了,医生已让他马上准备后事。李元成与他一起去医院看过病人后,又一同相约来到河边。本来李元成还想借机找分管教育的魏中华,倾诉一下自己最近在建兴中学碰到的一系列烦恼,但魏中华一直哭丧着脸,令他无法启齿。
“魏主任,令尊已年过古稀了,既然天命如此,你也不必过分悲伤啊。”李元成实在受不了这令人憋闷的沉默,才率先说了这句不痛不痒的废话。
“哎呀——”魏中华抬眼看了一下李元成,算是对他的回应,然后又将目光移向江面,沉默良久才说:“上个月我回大王老家,就听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病,便给他拿了一点钱让他去定水医院看看。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好几次乘车从大王场经过,我都没有下车回去。谁知道他竟然患了绝症,而且一查出就是晚期。不孝啊,不孝啊,我现在回老家都怕人家骂呀!”
“唉——”李元成也叹了口气道,“不会,不会的,你公务在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令尊大人会理解你的,亲人会理解你的,老家乡邻也会理解你的。既然事已至此,你就不必自责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按医生的吩咐,赶快准备后事吧。争取把后事办风光点、办漂亮点,也算是对老人的一点弥补、给乡邻做个交代呀。”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我已安排我家兄弟回去准备老木去了,但是坟地还没找好。”他突然眼皮一翻,看着李元成说,“听说你们建兴有个风水先生很厉害,能否帮我打听打听?老人的阴宅很重要啊,特别是我们这些在官场上混的,祖坟葬得好不好,会直接影响到官运前程哪。”
“那是,那是,祖坟一定要把风水找好。我上次去成都,听说那些在省城当大官的,好多人专门去峨眉山请高僧看风水、移祖坟,灵得很哩。你说的那个风水先生,我听说过,是新华公社的。据说那个人以前也是个和尚,看风水的确非常厉害。”他随后用力拍了一下胸口说,“没问题,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的不敢说,在建兴那个塌塌,喊个风水先生还是喊得动的。这事就包在兄弟身上了。”
“谢谢兄弟。”魏中华激动地伸出右手,与李元成迎上的双手拉了一下说,“兄弟呀,你我都是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官员,混到今天不容易呀。谁要说不想往上爬,那是他妈的呵人的。全南部县那么多区长,就你——”他伸出食指指了一下李元成说,“才是我兄弟。有些人,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客客气气的,但谁晓得别个跟的是哪些人,谁晓得别个是哪条线、哪个圈子的?所以,哥子我有些话也只能与你说,有些事只能找你办哪。”
“谢谢哥哥信任。”李元成又激动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魏中华的手说,“哥哥啊,人家说官场如战场,我看还不如战场啊。战场上就算短兵相接、刀光剑影,那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噻。你看官场上,表面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实则暗流涌动、险不可测。很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只有去感知、去揣摩,就像盲人骑瞎马,不晓得哪一天就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官场就是他妈的毫无规则的赌场啊。”这些话,其实是他父亲若干年来,不厌其烦地向他传授的官场真经。
“高——高啊!”魏中华抽回手,顺势伸指又点了一下李元成道,“你娃总算开悟了,不愧是官宦世家。看来老区长平时没有少教导你呀。”谈起官场感悟,二人都觉知音难觅,于是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将最初的伤感与低沉一扫而光。
不过,魏中华心想:没看出你小子面带猪相,心头嘹亮,看来又是一块上好的官痞料子啊;你三天两头地往薛磊办公室跑,谁知道你是不是他的人呢?
“哥哥啊,”他们都已亲热得只称兄道弟了,“前次我听薛书记说,‘革委会’马上就要撤销了,全国各级都将恢复人民政府,县里各大班子都要做大的调整。魏主任你的位子应该也会——”李元成伸出右掌做了个向上托举的动作。
李元成也心知肚明:你魏中华在“文革”期间贴过薛书记的大字报,也很清楚家父与薛磊是多年的好朋友;今天主动相约论道,无非是想通过我打探一下薛书记对新的县政府领导班子的想法。他主动挑明,一则是借此向魏中华表示忠心,同时也是以小博大,换守为攻。
“好兄弟呀。”李元成能主动向他传薛书记的话,这让魏中华十分感动,他说,“你这个兄弟我这辈子认定了。实话告诉你吧,最迟下半年,县人民政府将取代县‘革委会’。不管怎样,我都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坚决拥护地委的决定,坚决听从薛书记的指挥。”
“不过——听说薛书记要去地委了。”李元成明白,魏中华说听从薛书记的指挥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作为县“革委会”副主任,不可能不知道薛磊要去地委这一消息。既然薛书记要走,也就不存在听其指挥的问题,于是果断点破,以占先机。不过,李元成也由此看出,他魏中华已经认定我李元成就是薛磊的人了,所谓这辈子的兄弟,看来不可当真。
“是的,薛书记要去地委了,但南部县还是归南充管噻。”魏中华发现李元成今天说起薛磊几乎没有隐瞒,心里还暗自高兴。他说:“兄弟呀,听说下一任县委书记要从省上调来,现任‘革委会’主任侯跃林就要退休了,新的县长人选还是一个空缺。几位副主任中,论资历、年龄、学历,本人对这一职位都极具竞争实力。当然,目前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很多,都在暗中发力,都在向这一宝座发起总攻。对于我来说,这也许是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了,当然不愿错过。如果能如愿以偿,我决不会忘了你兄弟,我现在对应的位置——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自然就是你的了噻。”
“谢谢大哥关照。只要大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差遣吩咐。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兄弟绝不推辞。”
“别、别、别,哥子我既不需要你上刀山,也不需要你下油锅,有兄弟你这份心就够了。这些事情微妙得很,也复杂得很,很多时候都只能耐心地等待时机。老实说,你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连我自己都无能为力。不过——”魏中华脸色突然一阴,“回到刚才的话题,帮我找风水先生的事就只有拜托你了。有些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宁可信其有啊。”他站起身来说,“咱们走吧,我还要去医院看看。”
快步走过川剧团,二人刚分手,魏中华突然转身喊住李元成。待李元成也转身走过来,他才若无其事地小声说:“顺便说一句,薛书记那里有啥子消息,你耳朵还是放尖点哈!”李元成点头说明白,魏中华才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头,然后转身离去。李元成知道,这才是魏中华今天真正想要对他说的话。
由于一直牵挂着已是大龄青年的幺妹,李元成顺道去国营塔山曲酒厂,找到了在那里工作的妹妹李秀英。
刚下班,李秀英一个人正在寝室休息。李元成一坐下,就问起幺妹的个人问题。他说:“你都二十五六的人了,一天高不成、低不就,再不嫁人就老球了。我上次托人给你介绍的运输公司52队的那个司机小邱,听说人很不错,你们处得怎样啊?”谁知李秀英眼睛一鼓:“你一天就是瞎操心,先把你自己的婚姻整伸展了再说。”气得李元成扭头就走,还边走边骂短命砍脑壳的。
在回建兴的班车上,李元成一直在想魏中华今天对他说的话。他自言自语道:“你小子既想利用我,又要防着我,你当我是傻瓜呀。”
关于建兴区的风水先生,李元成知道他说的就是为王大贵开奠的秦勇全,于是笑着说:“看来他爹死得还真是时候啊。”想起秦勇全,他想起了陈德愚,想起陈德愚,他又想起了建兴中学,渐渐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分诡异的神色。
2
第二天午饭后,李元成边剔牙边无所事事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派出所门口,于是便东看西瞅地慢步走了进去。
任家刚的办公室门开着,远远地传来了他愤怒的喝骂声,同时还有拍打金属器物的叮当声。李元成笑着走了过去,看见他正在呵斥一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中年农民,同时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手铐。那人站在屋中,埋着头,双手下垂,满头大汗,浑身抖得像筛糠。
“啥子事啊,任所长?发球恁个大的火。”李元成一只手撑住门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看了那人一眼后问道。
“李区长啊——”任家刚看了李元成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狠狠指了那人一下说,“你不晓得哟,戳拐了,戳大拐了。这个家伙——新华公社八大队的秦勇全,一天到处给人看风水、找墓穴,阴神化水、装疯迷窍,不务正业、骗人钱财,被人告到县上去了。县委薛书记知道后大发雷霆,当即就把我们公安局局长巫启旺喊过去骂了一顿。他说无产阶级专政都这么多年了,在建兴区居然还有这么严重的封建残余;说相信封建迷信就是否定马列主义**思想,否定马列主义**思想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还得了啊,李区长,这可是要——”他苦着脸、咧着嘴,举起右掌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个砍切的动作。秦勇全刚好翻眼看到了这个动作,抖得更加厉害了。
“哎——哟——啧、啧、啧。”李元成松开撑在门框上的右手,一步跨了进去,然后看着秦勇全说,“你——呀——这下给我建兴区捅娄子了,也给我惹麻烦了。巫局长都挨骂了,我还梭得脱个铲铲,估计薛书记在明天的全县区长会议上就要当场点名骂我了。哎——呀——”李元成“愤怒”地将一直捏在手上的牙签用力砸在地上。
“没得办法了,现在谁也救不到他了,他也只有等死了。巫局长命令我先把他抓起来,然后进行审讯,搜集证据,完了再押往县城大牢。”任家刚将手中的手铐嚓地一抖,同时对着秦勇全一声大喝,“把手伸出来。”由于过分紧张,秦勇全呼地一下应声弹出双手,任家刚便咔嚓一声将其铐上。
“他死哒算个球啊,”李元成看了一眼秦勇全说,“关键是影响了我全建兴区的形象啊。还有,今年下半年全县各大班子都要大做调整,这肯定会影响到巫局长和我的位子噻。哎——”他看着任家刚说,“你刚才说巫局长让你搜集证据,你目前都有哪些证据?”
“哼,证据多球得很。他一天到处给人家开奠看坟,要搜集他的证据比吃醋汤面还容易。上个月他才给碾垭公社的王大贵开奠看坟了,到当地去一打听哪个都晓得。建兴中学的陈德愚校长很清楚这件事,我已向他做过笔录了,他就是最重要的人证。”这时,秦勇全微微抬了一下头,眼中满是疑虑。任家刚转身在抽屉里拿出一个圆饼形的东西递到李元成面前说:“还有——看嘛,还有物证,这是他看风水用的罗盘,没收了。”
“麻烦了,人赃俱在呀。要不恁个,任所长,你看哈,这事不仅影响到建兴区的声誉,还影响到巫局长和我的前途,你看这事能不能这样处理哈——”他转身把门掩上,然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小声问任家刚,“这事一直只是你一个人在处理吧?”任家刚点头说是。李元成将右手捏拳在左手掌上猛砸一下说:“太好了!任所长,反正调查笔录和物证都在你手上,你看能不能把这些东西,还有这个人——”他指了一下秦勇全说,“交给我来处理。就算给哥子一个面子,要得不,任所长?”李元成涎着脸看着任家刚,同时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红梅”放到桌上。
“问题是——”任家刚犯难地皱起眉头,然后掀掉头上的蓝色大盖帽,啪的一声扔到桌上说,“啧,我咋向巫局长交代呢?”
“哈哈,任所长恁个聪明的人,这种事,你比哪个都有办法。”李元成向任家刚跨近一步,讨好地拍拍他肩膀说,“你就说已经认真调查过了——查无实据。你说人家秦勇全以前是给人家看过坟、开过奠,但好多年就没有干过那些名堂了。你说人家坚决拥护马列主义**思想,坚决拥护三面红旗,坚决听**的话,当**的好孩子——不、不、不,好社员。你说那些狗日的告状的都是一天吃多了没事干,完全是在诬告别个。你说强烈要求有关部门法办那些人,以严肃党纪国法,为社会主义建设营造健康公平的法制环境,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保驾护航……任所长啊,对待那些深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敌对分子,我们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酷无情,对待自己的革命群众则要像春天般的温暖……”
李元成说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像在发表一场重要的临战演说。而在这期间,秦勇全一直深埋的头,像春天清晨的嫩苗,在太阳的烘照下,渐渐直了起来,眼中已满是惊讶和感激。
“李区长呃,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哦,这事要是将来露馅了,你我两个恐怕都将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哟。”任家刚紧闭着嘴,神态严肃地将头一点一点地说。
“这样——不管二天情况咋样,这事都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管哪个问起,你只管往我头上推,说是我一手主导的。天塌下来我顶到,大不了一死。**说,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我这就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噻。**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人的一生难免会犯错误,但知错就改还是我们革命队伍的好同志噻。作为区长,连我的百姓都保护不了,还算个锤子区长啊。话又说回来,我的老百姓遇到了麻烦,我不挺身而出,未必还指望别个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为了人民的利益,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为人民谋幸福,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崇高使命。况且——”他十分怜惜地说,“人家秦勇全也不容易呀,他死了是小事,问题是他上有老,下有小,咋个办啰。”他边说边用右手手背轻轻地拍打着左手掌。
“既然你李区长都这么说,我还能说啥子。”任家刚板着脸懒懒地说,同时十分不情愿地找来钥匙咔咔地打开秦勇全的手铐,然后将手铐啪地一下扔到桌上,再双手并用抓起罗盘和调查笔录交到李元成手上说:“李区长,连人带东西我都交给你了哈,你想啷个处理就啷个处理,都与我无关哈。”
他转身看着秦勇全说:“也不晓得你龟儿子祖上积的啥子德哟。跟李区长走噻。”二人千恩万谢地退出所长办公室。李元成对秦勇全说了声“跟我走”,秦勇全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向区公所走去。
3
刚进办公室,李元成随手将门带上,然后指了一下办公桌旁的椅子,对秦勇全说:“坐。”由于心有余悸,秦勇全只是傻愣愣地鼓起眼睛望着李元成。李元成又指了一下椅子,提高声音说:“喊你坐的嘛。”秦勇全这才反应过来,机械地一下浅坐在椅子边沿上,双膝并靠,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平视,极像幼儿园里的排排坐、吃果果。
李元成绕过办公桌,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将手中的调查笔录和罗盘一并放到桌上。他点上一支烟,边看笔录边自言自语地说:“好险哪,要是任家刚将这些东西交到公安局就完了。”突然,他皱起眉头问,“这就奇怪了,你给别人开奠看坟,他陈德愚咋晓得的恁个清楚呢?”他将那几张纸朝秦勇全扬了一下又收回,然后看着纸张说:“你看哈,这些都是陈德愚说的哈,他说你装神弄鬼——一会儿装黑无常,一会儿装死人,一会儿又装叫花子;说你妖言惑众、丑态百出;说你还骗人家钱财——开奠收了人家十元钱,看坟又收了五元,另外还拿了人家一把挂面、一件死者的旧卡其布上衣;说你纯粹是愚弄百姓、散布封建迷信思想,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与我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背道而驰。他说,长此以往,必将动摇我国广大农村群众的马列主义信仰,必将影响到我国基层政权的稳定。因此,对于这些深藏在广大农村的危险分子一定要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要从重从快,决不手软!”
李元成念完,抬起头看着秦勇全说:“天哪,啧啧啧,这些东西要是送到县委书记那里还得了哇?你要晓得堂堂建兴中学校长说的话可是有分量的哟。”
“我的妈呀——”秦勇全痛苦地喊了一声。其实,刚才任家刚说起有关陈德愚的笔录时,秦勇全还十分怀疑,可是,当李元成现在念起这些笔录内容时,他深信只有陈德愚才会知道得如此详尽。于是,他的眼神由疑虑转为不解,由不解转为愤怒,眼珠也随着李元成的念读越鼓越大,几欲爆裂。他喉结猛一滑动道:“这些人咋会这样哦?当时是他让人来请的我们,还喊我们一定整巴适、整精彩,完了他还说很满意,现在啷个又来出卖我们呢?我……他……”秦勇全已气得语无伦次了。
“不球说这些了。”李元成做了个列宁式的挥手动作,打断秦勇全道,“知识分子都他妈这个德行,我从来都瞧不起这些假拐拐,一天大事干不了,弯弯肠子还多球得莫法。你看历朝历代,有几个知识分子是成了气候的?龟儿子这些人只会坏事,一天到晚妖言惑众、胡说八道。”他越说越咬牙切齿,以至于秦勇全已经激动得眼圈发红。李元成将烟头摁灭在烟缸后说:“所以说,知识分子要是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关键时刻,那些人就要出卖同志朋友,还不如咱们广大贫下中农靠得住!”
“李区长啊——”秦勇全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嗷——嗷——嗷——你真是我们建兴人民的青天大老爷啊!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也是最好的官哪!这辈子报答不了,来生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呀,我的区长大人哪,嗷——嗷——嗷——”他哭着哭着,突然从椅子上往下一滑,咚地一下跪在地上便磕起头来。
“呃——不要这样,起来,起来。”李元成过来拉起他说,“我们广大贫下中农被压迫被剥削得太久了,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是无产阶级专政,你还怕锤子?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我们要坚决同这些臭老九作你死我活的斗争!”他抓起桌上的罗盘交给秦勇全道,“这个你拿去,你还当你的风水先生,还开你的奠。**说,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坚决支持。”
秦勇全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罗盘,同时哆嗦着嘴唇,半天无语。他呆立了一阵,才嗫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坚决拥护党,拥护**,拥护李区长,拥护……”这时,他看到李元成又拿起那份笔录,便伸手过去接。李元成却将手一缩道:“这个你就不用看了哈,这毕竟是人家派出所的机密材料哦。”说完,便迅速地将其撕成一把纸屑。
“我喊你做你就做,你怕锤子?”李元成唰地一下将手中纸团投进屋角一只印着“塔山曲酒厂”的废纸箱里,然后鼓起眼睛大声说,“永远莫忘阶级苦,谁压迫你,就要与谁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你不但要看风水,还要把风水看到他建兴中学去,把死人埋到他校门口。”他看着一脸不知所云的秦勇全继续说,“陈德愚这个臭丁丸,不落教得很,他想搞臭我们建兴。这个人留在建兴中学始终是个麻烦,所以,我们必须把他撵出建兴区。现在刚好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元成坐回藤椅,同时示意秦勇全也坐下。他又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后说:“是恁个的,也算你运气好——县革委会魏主任的老汉得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你晓得那些当官的都相信风水噻,他想给他老汉找个好的坟地,好进一步往上爬。我想法去把这个美差给你争取过来,让你这次在魏主任面前好好表现表现——这可是你将功折罪的绝佳机会哟。”
“我还敢干这个名堂啊?万一又有人去告啷个办呢?”
“你放心,这次没得哪个敢告你了,就算告了也但球疼。今年下半年,全国都将撤销‘革委会’,恢复人民政府,魏主任是我们县县长的最热门人选。如果你把风水看好了,帮他当上了县长,你就是他先人板板,全南部县哪个脑壳上长乒乓敢来惹你!”他问秦勇全,“你晓得建兴中学为啥那么出人才不?”秦勇全摇头说找不到。李元成伸指点了一下秦勇全并笑着说:“你呀——风水好噻。你看哈,建兴中学那个塌塌,后有围山,前有聚水,山水围合的中心点就在花果山那里。所以,我建议把他老汉就埋在建兴中学大门口左侧的花果山下算球哒。”
“吔——没看出李区长还很内行哦。”秦勇全第一次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不瞒你说,家父就懂风水,我也一直很相信风水,所以我们才是革命同志嘛。”他们相视而笑,大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可是——万一陈校长不干咋办呢?”
“嗬——他不干,他算哪把夜壶?那个塌塌又不在他学校内,关他锤子事。他娃应该识相点,人家魏中华将来是县长,现在是分管教育的副主任,他不干,那就让他螃蟹夹豌豆——连爬带滚,这正好可报你一箭之仇噻。现在最关键的是要说服魏主任。他是定水区大王公社的人,万一他只愿将他老汉葬在他们家族的祖坟林那就麻烦了。”
“嗨呀,这你就放心好了,别的本事没的,耍嘴皮子可是我的强项。建兴中学那个塌塌风水真的不错,我以前就看出那里藏风聚水、负阴抱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确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你刚才一说还把我点醒了。他老汉要是能埋在那里,还真不亏。”
他们在屋中一直闭门谈了一个时辰。秦勇全从区公所出来的时候,已是满面红光。他怀中抱着那个罗盘,边走边尖起嗓子摇头晃脑地唱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这时,一只黑狗立于路中,他停止歌唱,举起手中罗盘朝黑狗做投掷状,同时猛一顿脚,笑着大吼:“咑咑咑……”黑狗一声低吠,尾巴一夹便溜跑了。
当天晚上,在朱三娃的吊脚楼上,响起了李元成与任家刚肆无忌惮的笑声。
4
第二天一大早,李元成便乘车来到县城。魏中华刚到办公室坐下,李元成就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他将手中的黑色仿皮公文包轻轻往桌上一放,便垂头丧气地说:“魏主任,我向你请罪来了,你交给我的活路没有整归一。我对不起领导对我的信任,对不起组织的栽培,对不起……”他边说边掏出手巾擦脸上的汗。
这时,魏中华将右手食指搭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同时斜着眼警惕地看着门外过道,然后大步过去将门掩上。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向李元成指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才压低声音问:“啷个回事?没找到人吗,还是你请不动?”
“哼,笑话,不是冒皮皮、打飞机,在建兴那个塌塌,只要还是他妈个活物,本人就没有找不到的,更没有请不动的。”李元成毫不谦虚地大幅度摇摆着肥滚滚的大脑袋。
“哎哟,那就莫得办法啰,我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他好久死的呢?”魏中华懒懒地问。
“哪个说他死了哦?人家还活得皮板板的。”
“咹?到底啷个回事哦?你少给老子转弯抹角的,几句话整伸抖噻。”魏中华有点不耐烦了,但同时又看到了希望,眼中陡增一丝亮色。
“是恁个的,你老人家安排的活路,我可是当作第一重要政治任务去完成的哟。我通过公社干部、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帮忙,才去他家里把他找到。你放心——”李元成看见魏中华突然紧张地直起头刚要说话,于是抬手打住道,“放心,我晓得你担心啥子。跟到你摸爬滚打恁个多年,你把我说得这点革命素质都没得哟?我保密工作做得好得很。我给他们说的是,我想当面了解当地社员对目前大集体生产的一些真实看法,听说他有点文化,嘴巴会说,又见多识广,所以才找的他。我后来单独把他请到我区上的办公室,才正儿八经地给他说了这件事。”
“那为啥又——?”魏中华迫不及待地问。
“你莫慌嘛,听我慢慢给你摆嘛。他说风水宝地是天上星宿、地上山水与人类活动等各种因素机缘巧合后才形成的。这种塌塌十分稀少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全南部县都极其少见。那些千年吉壤,占一个就少一个,不可再生,普通人很难得到。要得到这种风水宝地,既要有缘,又要有分,缘就是机会,分就是福分。如果把这类塌塌指给了有缘无分,或者有分无缘之人,风水先生既要折寿,又要绝后,所以他不愿冒恁个大的风险。”
“缘好办。我认识你,你认识他,只要他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刚好我又有能力得到这个地方,这就算有缘了噻。至于分嘛,他连我面都没见,至今还不认识我,咋个就晓得我没有那个福分呢?”
“可是,我喊他与我一起进城来见你,哪晓得他才是他妈个犟拐拐,死八个舅子都不愿进城来。我话都说成话饼,他还是不干,我有个锤子的办法呀?”李元成说完,嘴一撇,双手无可奈何地一摊。
“那你刚才还牛皮哄哄地说只要是个活物就请得动?谝,蹬起八只脚谝噻?你行势得很,你得行完哒。李元成哪李元成,你连辖区内一个农民都请不动,各人屙泡尿淹死算球哒,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提劲打靶的。我要是你,找两个民兵绑都要把他绑进城来。”
“嗨——呀——”李元成挥手大叫,“要不得,要不得,要是能绑,十个八个农民我都给你绑来了。问题是你把他绑来他就要给你找风水宝地哇?想都不要想!那些说评书的都说了,刘皇叔绑过诸葛亮吗?周文王绑过姜子牙吗?那些有真功夫的江湖高人,往往性格孤傲、脾气倔强,服软不服硬。对待这种人,只可智取,攻心为上,否则,你估吃霸赊地把他弄来,他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塌塌,你二天肠子都要悔青,连喷嚏都打不出来。你好好想想。”他嘟着嘴,神态严肃地点着头,同时伸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吔——没看出你娃关键时刻脑花还挺够用喃?”魏中华笑着说完,然后又认认真真地问,“那你看这事该啷个整呢?”
“放心,办法肯定是有的。‘文化大革命’遇到那么多麻烦,哪回难倒过你我两兄弟的?对待这种犟驴子,就要顺到他的毛毛抹。你想嘛,你这个将来的县长,现在的‘革委会’副主任,给你父亲找坟地,而且还要找风水宝地,你都不亲自出马,他还以为你在给他绷架子,所以他也要给你端架子。这些人很爱讲一些臭规矩,他们认为不管好大的官,既然给你父亲找坟地,你就应该亲自去请他。”
“哦——对对对,我一天都忙昏了,应该的,应该的,这是老规矩。这样,我明天就去新华公社请他,你陪我一起去,但不要惊动其他人哈。”
“啧,要不恁个,你一天日理万机,也就用不着亲自去新华公社了。我下午回去就安排人去新华请他,让他明天到区上来。你明天也一早就过来,你们到我办公室先好生摆一摆再说,要得不?”
“要得,要得。嗨呀,那太劳慰你了!”魏中华高兴得连连点头。这时,有人咚咚咚地敲响了木门,李元成抓起公文包便起身告辞了。
5
次日,天刚麻麻亮,魏中华便起床去了一趟医院重症病房。他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看了一眼插着输氧管昏迷不醒的父亲,发现其憔悴的面孔像床单一样苍白。他伸手轻掖一下被角,然后茫然地看着氧气瓶上的蓝底白字出神。呆立一阵后,他抬起头来,用目光询问一直守护在病房的弟弟魏中国。当看到弟弟那副马上就要掉下眼泪的哭相,他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便走出了病房。走出医院大门,他才将压抑在胸腔的一股气流缓慢而细细地嘘出。
路过国营副食品门市,他看见工作人员正在打开门板,于是走过去,请服务员给他拿了两条“红梅”、两瓶“塔山大曲”、两包饼干,另外称了一斤水果糖。他让服务员找来旧报纸先将这些东西包上,然后再装进网兜里。付了账,他提起这只鼓鼓囊囊的网兜轻轻掂了掂,同时低头查看了一下张开的网眼和绷细了的尼龙绳,才快步走向状元桥汽车站。
魏中华刚在平桥下车,便看见李元成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于是将手中网兜递了过去,说准备了点烟酒。李元成双手接过重重的网兜说:“空手来就是嘛,这些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我两兄弟还整得恁个客客气气干啥。”
二人说说笑笑地跨上平桥。魏中华小声问李元成:“来没?”
“来了,刚到。”
“他啷个没……”魏中华觉得既然区长都到车站来接他,秦勇全他一个农民更应该与区长一起来迎接。话到嘴边,他觉得不妥,于是才突然打住,然后扭头看了一眼宝马河清亮的河水。
“嗨呀——”李元成抬臂避了一下一个扛着一根桉树急匆匆地走向平桥木材市场的农民,然后压低声音说,“魏主任嘞,我先说哦,今天你不是县太爷,我也不是区长,你我都得听他的,他今天才是天王老子。为了你我两兄弟的前途,你今天就委屈点哈,求你啰。”
“哦——对头,对头,老子又搞忘球了。只要把活路整伸展,他说啥子,我就依啥子,这下该对了噻。”
“啧,领导就是领导,悟性就是高。”李元成不放过任何一个恭维的机会。
赶场的人越来越多,冷清的街道渐渐躁动起来。理发店的门刚刚打开,剃头师傅肩上搭一条白围帕,正在打扫昨天留在地上的发渣。杂碎馆子的胖大娘用一把破篾扇呼呼地扇着蜂窝煤炉。浓烟从炉中涌出,呛得她边扇边抹眼睛,同时嘟哝着骂了一句什么。铁匠炉喷着红红的火苗,两位光着膀子的铁匠师傅抡起铁锤,在一块烧得红红的铁块上一起一落地锤打,发出节奏均匀的叮当声。
刚进办公室,魏中华看见屋中一架睡椅上仰躺一人正闭目休息。此人上穿染蓝布上衣,下穿黑色长裤,长裤右膝盖处粗针粗线地缀着一块旧灰布补丁。他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笔挂亮亮地挂在袋盖外面,证明他是一个文化人。不用介绍,魏中华已明白这便是李元成向他推荐的风水大师秦勇全,看样子已经在作法了。
李元成先去隔壁对文书袁建军小声做了交代,说他今天不见任何人,有人来访就说他开会去了,然后回到办公室,反手将门插上,再关闭所有窗户。他神神秘秘地示意魏中华不要出声,然后轻手轻脚地为魏中华泡上茶,再示意他与自己一同面对秦勇全坐在事先备好的一条板凳上。魏中华端起茶盅,凑到嘴边,觉得有点烫,只朝盅面吹了一口又将茶盅轻轻放回桌上。
这时,一阵咿咿呜呜的声音隐约响起,如山风过林,似夜鬼来袭,听得魏中华寒毛倒竖,气不敢出。原来,秦勇全虽然双目紧闭,嘴巴却一张一合地用似哭非唱的腔调在说话。只听他说道:“唔——唔……天上玉皇、海底龙王;南宋赖布衣、晚清不过五;三国诸葛亮、唐朝袁天罡……唔——唔……各路神仙高人、各位先贤前辈在上,晚辈秦勇全今天要在南部县寻一处千年吉壤,并将它交给有福之人。望各路神仙成全,盼各位高人指点……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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