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饥荒越来越严重了。
从地下冒出的各种植物的嫩芽,还没来得及在春日的艳阳下舒展开柔美的身姿,便被饥饿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捋进了腹中。人闹饥荒,老鼠也难免池鱼之殃。起初,还能从房前屋后的鼠洞里零零星星地捉到老鼠,可后来,就算挖遍田间地头的鼠洞,也难觅鼠辈芳踪,于是,榆树皮便成了继鼠肉之后难得的美食了。
人们最初将粗大的榆树砍倒后再剥皮,后来嫌砍树太费工夫,便直接将树皮剥掉,致使光溜溜的树干立在地上,像城里街边的一排排电线杆。加工榆树皮时,先去掉外层粗皮,将溜滑而柔韧的内皮用铡牛草的铡刀铡成一寸长的小段,然后铺在晒垫上晾晒。晒干后的内皮又薄又脆,形如贝壳。在石碓窝中将晒过的树皮舂成粉,再经过粗筛细箩,便可收获营养丰富的榆树面粉了。
榆树面粉可以熬糊、煎饼、调面疙瘩,如果有那份闲心,还可以做鱼儿面。将熬熟的糊糊用勺子舀起,用一根筷子从微微倾斜的勺子口将糊糊一小团一小团地削进事先备好的一瓢凉水中,然后滗尽凉水,放上食盐、醋、辣子油,一份晶莹溜滑、色佳味美的鱼儿面便做成了。这也许算是灾荒年月最浪漫的佳肴了。
霜灾似乎是在经过精确计算后而准确投放的,尽管南部县受灾极为严重,而相邻的盐亭、阆中、西充等县却毫发无损,甚至风调雨顺。吃完榆树皮,饥饿的人们不得不背起夹背,成群结队地去邻县乞讨。盐亭县的富驿区是建兴等区的灾民最爱去的地方,一是两地距离近,讨到粮食便于背回,更主要的是富驿区连年丰收,人又厚道,建兴过去的叫花子几乎都能满载而归。
若干年后,当人们提起那段日子,往往不说某年某月,而是心怀感激地说——赶盐亭富驿那阵子。
已经很少有学生能从家里带来粮食了,学校的榆树皮也已剥光。望着一排排白花花的光树干,陈德愚及众多老师的脸上已是愁云密布。学校在教师中召开过一次募捐会议,但老师们也不宽裕,效果极其有限。从王家坪回来,陈德愚已将自己所剩的近千元钱全部给学生食堂买了粮食,但也只维持了一周多时间。
到宝马河钓鱼的人越来越多了。在有浅滩的地方,有人只穿条短裤,提着三角形渔网便下到水里直接打捞。学校也组织学生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到河边垂钓。宝马河两岸,人头攒动,钓鱼竿如林,抛饵引线,鱼儿凌空,一如公园里的钓鱼比赛,大家似乎瞬间都有了悠然垂钓的雅兴。只有在此时,人们似乎才发现,身边原来还有这条千百年来静静流淌的河流。正是这条慈爱的母亲河,在两岸的人们吃光树皮野菜的时候,还能默默地守护着他们,并为他们奉献难得的美味。
2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川北连年大旱,颗粒无收,饥民载道,饿殍遍野。一天中午,一位丈夫儿女都已饿死的农妇正在山中找野菜,忽然听到从附近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循声找去,果然在山谷里发现了一匹红色的瘦马。原来,这匹马在山上找草吃,不小心跌下了山谷,摔断了一条前腿,再也没爬出去,困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农妇心想,就算是瘦马,杀了也够吃一阵子的,于是救出这匹马,并将它牵了回去。
农妇借来杀猪刀,磨快后来到屋后拴在树上的这匹马前。当她举起杀猪刀,刚欲用力捅向马颈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匹马正眼泪汪汪地盯着她的眼睛。农妇一惊,杀猪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人一样如此摄人心魄的动物眼神,于是决定不再杀马了。
她拍拍马头说:“不要怕,可怜的东西,我不杀你就是了。我会请人治好你的腿,等旱灾过后,还要靠你驮粪犁田呢。”随后,农妇请来兽医,为红马接好了断腿,还从山上割来青草,精心地饲养。
一天夜里,农妇做了个梦,她梦见一个身材魁梧、头长龙角、拄着龙头拐杖、身上鳞甲闪闪发光的老人,来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是东海龙王,我家小儿因触犯律令被逐出龙宫。他刑期将满,现在正在人间遭受磨难。希望你不要伤害他,好人有好报。”可惜,早晨醒来,农妇一翻身便将此梦忘了个精光。
起床后,农妇准备上山找野菜、割青草。当她去灶房取背篼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空了多日的米缸里晃着白光,走近一看,缸里原来白花花地盛满了大米。她喜不自胜,于是继续查看。果然,面篼里装满了面粉、蛋框里装满了鸡蛋,就连一直空空的钱袋里也装满了钱币。她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昨夜的好梦来。
农妇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没事的时候,她便牵着红马去外面饮水啃草。当农妇养马的事渐渐传到当地恶霸庞铁锤的耳里后,他十分气恼,心想,连自家的牛马都杀来吃光了,穷人家里居然还养着马,岂有此理。他带着七八个家丁,提上杀牛刀来到农妇家,准备将红马抢走杀了吃。
农妇自知在劫难逃,也清楚庞铁锤无恶不作,于是对他说:“这匹马对我有感情,要杀也得由我来杀,杀完你把肉拿走就是了。”庞铁锤点头同意了。农妇提着刀,将马牵到门前大路上,突然松掉手中绳索,同时举起钢刀在马屁股上狠拍一下说:“快逃命去吧!”红马完全明白了农妇的意思,随即一声长鸣,便抬蹄朝东驰去。
知道上当后的庞铁锤抓起一根木棒便将农妇打倒在地,然后朝那群傻站着的家丁一挥手,并跺着脚、哭丧着脸、尖起嗓子一声大吼——追!于是提着杀牛刀率领众家丁朝红马追去。由于腿伤未愈,红马跑得并不快,但恶霸始终也没有追上。
追了一天一夜,红马腿伤越来越严重了,恶霸与红马的距离也越来越小了——五十步——三十步——十步。庞铁锤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屠刀,准备朝马腿狠狠劈去。这时,红马再次一声长嘶,马首一抬,背上突然伸出一对巨大的翅膀。红马拍动翅膀腾空而起,一道红光冲向天际。
与此同时,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大地在剧烈的震颤中被撕开一个大大的裂口。裂口宽约二十丈,深逾五丈,长达数十里,与红马逃跑的路径完全一致。紧接着,电闪雷鸣、天昏地暗,继而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裂口很快积满了水,波涛滚滚、浊浪滔滔,掉进裂口的恶霸及家丁全被淹死了。
长达数年的干旱结束了,宽宽的裂口变成了清清的河流。河流滋养着这块土地,令两岸的人们从此告别了干旱,过上了水旱从人的富足日子。为了纪念那匹红马,人们把这条河叫作宝马河,世代不改。
3
宝马河能为两岸的人们提供充足的水源,却不能在短期内无限制地长出鱼儿来。到河里捞鱼钓鱼的人越来越多,鱼却越来越少,很快,河里便只剩下一些小虾米了。人们只得扔掉渔竿渔网,唉声叹气地纷纷从河边散去。
学生食堂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蒸饭的饭盒里已经很难见到米粒了。陈德愚在文师傅的帮助下,把已经放进蒸簧的铝质饭盒捡几只出来一一查看,发现有的饭盒中是玉米糁子,有的是红苕干,有的却只有一些干酸菜,有的甚至还有麦麸和细米糠。陈德愚的手在轻轻颤抖,当他合上饭盒的时候,两颗清泪落在盒盖上,滴答有声。
“陈校长,”文师傅叹了一口气道,“按照学校的规定,食堂工人不能随意打开学生的饭盒。既然你来检查,我也就照实说了。这段时间,我发现有的同学已经很久没有沾过粮食了,所以,在往蒸簧里放饭盒的时候,我会从那些装有大米或玉米糁子的饭盒里,扒出一点点粮食给那些只有麦麸或米糠的饭盒。这些娃娃正长身体,还要学习——再这样下去咋办啰!”文师傅揉了一下眼睛说,“昨天,两个初中班的娃娃,为了争一点饭渣,差点打起来了。唉——”
陈德愚眼神沉重地看着文师傅,对他的行为没批评,也没有鼓励,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刚到食堂门口,他看到谢世昆刚从花果山的小屋出来,肩上吃力地扛着一麻袋东西,脸憋得通红。他一步一探地走下来,才发现正在看着他的一脸疑惑的陈德愚。
由于扛得太重,他没有停下来,只是朝陈德愚笑了一下,同时用左手朝食堂一指,示意陈德愚一起去食堂再说。进了食堂,他将麻袋滑放到地上,当他解开系着麻袋的绳子后,一齐围过来的陈德愚和文师傅都发出一声轻呼:“米!”
“你又不领工资,哪里来的大米?”陈德愚问谢世昆。谢世昆傻笑着指了一下光光的左手腕。陈德愚立刻明白谢世昆已将他那只“上海牌”卖了。陈德愚说:“作为敲钟人,没有手表咋行呢?”谢世昆又用双手比画了一个小圆形,陈德愚也明白了他是说还有小闹钟。陈德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文师傅将这些大米分给那些最需要的同学。他将自己手上的手表抹给了谢世昆,并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学生食堂。
回到办公室,陈德愚立刻向县教委写了一份希望提供救济粮的申请,并委托蒋校长速去县城。县教委将申请送到县委后,县委书记薛磊当即做出批示:请元成同志核实并处理。
在区长办公室,李元成看完蒋永平送上的申请书,然后拈起那张纸,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走了七八个来回,他突然站住不动,抬起头望着天花板,面带浅笑、声调怪异地说:“哈哈,你们这些文化人,也知道肚子饿啦,咹?”
蒋校长对李元成的傲慢无礼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听他这么一说,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直刺李元成,同时用冰冷而缓慢的语气说:“李区长,你——这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不、不,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李元成一步跨过来,双手扶着蒋校长双肩,把他压回藤椅上,同时笑呵呵地说,“蒋校长,千万莫误会,我只是开个玩笑,玩笑,哈哈。”
当蒋校长凛冽的目光刺向李元成的时候,李元成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发自体内的战栗。这种目光携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谎言与虚伪,也足以击穿一切口是心非与道貌岸然的面具。
这是一股什么力量呢?李元成百思不得其解。奇怪的是,他在陈德愚那里遭遇过这种目光,在梅兰那里也看到过这种目光。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识的力量呢?想到这里,李元成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在这些臭知识分子面前,自己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呢?
4
那天李元成让队长王大顺带话,要陈德愚亲自来找他,而陈德愚不仅不买账,还将丧事办得十分隆重。他明白这是陈德愚做给他看的,因此十分恼怒。三天后,他通过碾垭公社的干部把王大顺叫到了他办公室。
“站好!”看到王大顺走进办公室,李元成将正在看的一份《南充日报》哗地一下合上,并瞪着他一声大喝。王大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差点吓瘫,他顺势扶了一下推开的木门才勉强撑住,但已两股战战、脸色发白。
“胆子不小——大灾荒日子,作为生产队长,不想办法带领人民群众战胜饥荒,居然还敢为那些封建迷信活动大操大办。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知道你犯了何等严重的倾向性错误吗,咹?”其实,李元成并不知详情,他只是听公社干部说,王大贵的丧事办得很风光。
“李区长,我——我——我——”由于身体发抖,声音也发抖,王大顺“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作为一个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还真不明白“倾向性错误”到底是一种多么严重的错误。
“王队长啊——”见恐吓已达到效果,李元成看着瑟瑟发抖的王大顺,语重心长地说,“你晓得你给我捅了个多大的娄子吗?县上本来已通知公安局先把你抓起来再说,但我想既然事情出在我的地盘上,我也负有领导责任。我主动向县上请示,说基层干部犯了错误,我们应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希望此事能由我来亲自调查处理,县上才同意了。要不然,你现在已经——”他双手一并,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
“谢谢李区长,谢谢,谢谢……”王大顺已是感激涕零了。
“好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这样,你把王大贵丧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遍,比如花了多少钱,谁出的钱,开奠师是谁,都有些什么内容。还有那个陈德愚,他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晓得不?”
“晓得,晓得,我一定一字不漏地向领导汇报,一定!”王大顺点头如捣蒜,果真把王大贵丧事的经过完整而详尽地述说了一遍。本来王大顺一直不敢说陈德愚骂李元成没文化之类的话,当他猛一抬头,突然碰到李元成那锥子一样逼问的眼神,于是嗫嚅道:“陈校长他说,他还说——”
“他还说啥子?”凭经验,李元成知道有重要情报了,于是站起来,并支起了耳朵。
“他说你没文化。”
如果说王大顺不敢说出这句话,仅仅只是担心区长会生气,那么它所产生的实际效果,却是令李元成锥心刺骨般疼痛。他已无力震怒,像与高手过招,被击中了命门,软软地缩回到椅子上。
其实,在当时,像李元成那种文化程度的区长大有人在。别人在对待文化程度的看法上大多一笑而过,而李元成就不同了,他对“没文化”这几个字非常敏感。这是他一块终生难愈的心病。
梅兰一直瞧不起他,主要就是觉得他文化程度太低,这已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平时只要有人一提起文化知识之类的话题,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梅兰那鄙夷的眼神,进而心烦意乱、狂躁不安。如今,就连梅兰一直念念不忘的陈德愚也公开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足以让他崩溃。
他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目光呆滞。就这样过了大约一袋烟工夫,他才眼珠一转,两片嘴皮轻轻一动,然后用右手往门外软软一挥,并对王大顺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
王大顺边千恩万谢边怯怯地退出办公室,并顺手将木门带上。又过了一阵,李元成才双手在桌沿一撑并站了起来,然后咬牙切齿地骂道:“我日你先人,王——八——蛋——”同时抓起桌上的玻璃烟缸,举过头顶,一弯腰,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地板上砸去。烟缸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碎屑哗啦啦向四周射去。
突如其来的这声巨响惊动了整幢楼。隔壁文书袁建军慌忙推门冲进来,却看到了李元成那张因愤怒而严重扭曲的脸。
5
待蒋永平的目光变得稍微柔和些了,李元成才说:“蒋校长啊,我这个区长不好当啊。下面的没粮吃了要找我,上面的摊派粮食也要来找我,照恁个整下去,区上粮站里那点粮食,再多恐怕也整不到几天哪。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有多么困难,再苦也不能苦了娃娃们噻。哪怕我们这些大人不吃不喝,也不能让娃娃们饿肚皮噻。他们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未来,‘四化’建设还得靠他们。他们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为人民服务,是我们这些人的光荣使命。**教导我们……”
实在不想再听他背**语录,蒋校长眉头微微一锁,同时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李元成这才悻悻地止住长篇大论,随后坐回藤椅,又抓起那张纸看了一遍,才看着蒋永平心事重重地说:“蒋校长,有件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有人向我反映,说陈校长前段时间在碾垭,为了一个死人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大操大办,花了很多钱,还请了几个生产队的人打牙祭。我当时一听就鬼火冲,这明显是在污蔑人家陈校长嘛。对于知识分子,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绝不能让‘文化大革命’的悲剧重演。我当时就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把那个狗日的痛骂了一顿,说——”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