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家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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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开幕了,中国从此步入了改革开放的伟大征程。然而,当改革的春风正欲徐徐吹来的时候,在中国西南部,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霜灾,却不识时务地降临到了偏僻闭塞的南部县。

刚入冬,人们便早早地穿上了厚厚的棉袄,还抱着烘笼、跺着脚,一个劲儿地喊冷得受不了。没有北风,没有雨雪,中午甚至还有一点难得的花花太阳,而太阳也是冷冷的,像挂在空中的一轮寒月。冬天本该寒冷,只是今年冷得更加厉害,是一种既冻皮肉,又冻筋骨的奇寒。

第一场大霜降临的时候,人们一开门看见一个白茫茫的干净的世界,还兴奋地大声吆喝:“看啰,好大的霜哦。”房顶、石头上、田塄上、山坡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菜地里,平日嫩绿的蔬菜上现在都像撒了一层盐。麦地里,也全是一行行整齐而蓬松的白色。树枝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树干也沾满了霜粉,像一根根粗大的冰棍。水田里结起了厚厚的冰层,贪玩的娃娃们欢叫着跳到冰面上,双腿一顿一顿地踏得吱嘎响。晚上晾在篾条上的湿衣服,也冻得硬邦邦的,用手一折,吱吱有声,像一块脆脆的薄木板。

这种大霜持续了整整一周。午后,当浓霜渐渐化去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地里的庄稼有了异样的变化:青菜、白菜、萝卜、油菜开始萎缩,麦苗也变得瘦矮了;所有农作物都渐渐失去了鲜亮的颜色;皮菜没了筋力,用手一抹菜叶,便会蜕下一层泥状的青皮;原本包得结结实实的莲花白,现在用手指轻轻一捅,便能戳出一个圆洞。人们开始慌乱了,谈论起来,眼神中都充满着焦虑和不安。

大霜过后是大雾,大雾过后是冻雨,冻雨之后又是持续的大霜,如此反复。霜冻越来越严重,化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起初到中午就能化开,后来到天黑前都没化完,接着又是一夜更厚的浓霜。据年过八旬的老年人讲,他们一辈子遇到过各种灾难,但这么严重的霜灾还是第一次遇到。

过完大寒,便是家家户户准备过年的日子。扫扬尘、掏檐沟、垒祖坟、磨豆腐、做新衣、打米打面,人们对新年的期盼和热情丝毫未减。人人都明白霜灾所造成的饥荒已在劫难逃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灾难的阴影,努力准备好心情,虔诚地迎接一个愉快而祥和的春节。

不谙世事的娃娃们,却在掰着指头算计着还有几天才过年。他们三五一群地又跳又唱:

红萝卜,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娃儿想吃肉,

老汉莫得钱。

……

新年的钟声还是不紧不慢地敲响了,照例放鞭炮、贴春联、舞龙灯、唱大戏,照例穿新衣、吃面鱼、赶场镇、走亲戚,然而霜灾并没因节日的喜庆而有减缓的迹象。人们见了面,依然会笑着大声问候新年好,只是,笑容已不再灿烂,问候也明显中气不足——这样的年头,好得了吗?

原来绿油油的麦苗,已变成枯黄的衰草,软软地伏在地上,像黄土上长出的一层绒毛。莲花白菜心发黑,萝卜缨、青菜叶冻烂在地上,黑黑黄黄一片,太阳一照便成了干柴。埋在土里的白萝卜、红萝卜也未能幸免,抓住缨子一拔,只能拔出半截萝卜——心子已烂成了一团黑泥。就连粗大的桉树、黄葛树都被冻死,抓住树丫用力一拉,嚓的一声,干枯的树枝便会被脆生生地折断。大地很难看到一点绿色,像被火烧过一样一片精赤。

作为国人,自古以来,不论多么贫穷,物资多么匮乏,决不愿在春节里受穷。人们辛勤劳作、苦苦等待一年,盼的就是这几天,大家苦心积攒的物资和财富,也是为了能在春节期间尽情消费。今年也不例外,没有人会在春节里节约,也没有人会在春节里吝啬。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至于节后的窘境,可就无力顾及了。

正月初三一过,人们终于忍不住了,各个生产队便开始补种小麦、油菜,抢种胡豆、豌豆、玉米及各种蔬菜,但春荒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前到来了。春荒在当地其实年年都在发生。当地有一句“正二三月没望头,撅起沟子啃菜头”的俗语,说的就是春节后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特大霜灾不仅将今年的春荒大大提前,也使春荒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程度。

大集体生产,人们干活都只是为了工分,出勤不出工,出工不出力是各地农业生产中的普遍现象。庄稼的好坏,收成的多少似乎与每一个干活的农民没有多少必然联系。如果缺乏必要的农药、化肥、优质的种子,再遇上干旱、病虫等自然灾害,粮食的减产就成了必然。因此,生产队分给每户的那点口粮,经过春节的突击消耗,春节一过便所剩无几了。

每年的春季,人们都靠地里的菜头、萝卜、青菜,勒着裤带熬过春荒,并耐心地等待小麦、玉米、胡豆、豌豆的成熟。俗话说,瓜菜半年粮,而今这半年粮已化为乌有了。打开空空的粮柜,愁眉苦脸地看着仅有的一点干菜和红苕干,人们终于发现残酷的现实已是火烧眉毛了。

2

1979年2月17日凌晨,中越边境传来了震惊世界的炮声——中国边疆自卫还击战打响了。为了制止西南某国的疯狂侵略,捍卫祖国的领土完整,保卫边疆的和平与安宁,在中国政府多次警告无效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被迫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西南某国同时发起了有力的自卫还击。

当边疆的隆隆炮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正是建兴中学这一年春季开学的日子。往年春季开学都是学生最兴奋、学校最喜庆的日子,同学们穿着新衣,谈笑着春节里的趣事,并乘着节日的余兴,美美地吸嗅着新书浓浓的墨香。然而,今年不仅要闻听远方的炮声,还要面对近在眼前的大饥荒。

一个寒假未见,当谢世昆看到陈德愚又到他小屋的时候,自然高兴得脸泛红光。一阵毫无主题又轻松愉快的寒暄之后,陈德愚说:“你来学校后,大家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可是你至今不领一分钱的工资,这让所有校领导都十分为难,也十分难堪哪。就算学校已解决了你的吃住问题,但平时也难免有用钱的时候啊,比如买点日用品啦,寄个信啦,理个发呀,都要用钱噻。”

说到理发,陈德愚看着谢世昆越长越长的头发和胡须说:“你看你,这么远回家过个年,也不理理发,刮刮胡子。没钱是吧?这样,星期天我陪你到场上去理发,反正我也要理了。”但谢世昆却皱着眉头十分坚决地挥手拒绝了。

陈德愚不解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嗨,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好吧,如果你需要用钱了,就来找我哈,千万不要客气哟。”他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谢世昆的肩膀刚欲离去,突然拍了一下额头大叫道:“哎——哟——我是记得还有件事忘了问你——去年一放寒假你就回老家了,我来找你时你已经走了;从旺苍到这里几百里路,你又没有钱,是怎么回去的,又是怎么来的呢?”说完,一脸辛酸地望着他。

谢世昆一愣,似乎被问住了,于是避开陈德愚追问的目光,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一阵沉默后,他才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写下几个字:我还有一点。

出于礼貌,陈德愚不便问得太多,于是离开了小屋,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校长办公室。坐在藤椅上,他又打开好友王文昭在寒假期间寄给他的那封信——

德愚兄:

写完这封信,部队就要上前线了。这是我上前线之前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重要的一封信。前面已经给父母写过信了,在信中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说我可能不会上前线,即使上前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不是真的,我是主动申请上前线的。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我已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

父母年事已高,我又是独子,我理解他们不愿我上前线的心情。可是,作为一名血性男儿,有什么比血染疆场更为神圣、更为光荣的呢?愚兄,你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兄长,感谢那个动荡的年月让我们结下了兄弟情缘。父亲来信提到你多次去看望他们,这令我十分感动,也十分欣慰。结识你,三生有幸!

愚兄,部队就要出发了,如果我能平安回来,必当与君痛饮宝马河边。如果我再也不能回来,那就为母校自豪吧,因为在祖国的边疆,长眠着一位为国捐躯的建兴中学的学子。只是,我的父母就只有托付给你了。我实在无人可托啊。谢谢了!

文昭军礼

心事重重地看完信,陈德愚认认真真地折好信笺,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轻轻地放回抽屉,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战争已无可避免,他只能默默地祈祷好友吉人天相。

当他打开一张报纸,准备认真地搜寻有关战争的任何点滴消息时,外面突然传来大声呼喊陈校长的声音。他边大声答应边往外走,在办公室外面,看到来人正是前次把王大贵喊“二爹”的那个满脸胡碴的中年人。他后来才了解到这个人叫王文明,是王大贵哥哥王大富的大儿子,王文昭一直叫他大哥。

王文明一见到陈德愚就着急地说:“陈校长,二爹病了很久了,越来越严重了,二妈要我来给你说一声。”他边说边扯起袖子揩红红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看来走得很急。陈德愚拖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慢慢说。

“二爹年前就生病了,肚子痛,发胀,不吃东西,有时还恶心、呕吐。去大队的赤脚医生那里看了几次,说是感冒引起的慢性肠炎。抓了几服草药,的确好些了,过年那几天还能看戏。上个礼拜,他突然知道了腊狗上前线的事,就严重了。现在床都不能下了,几天水都没喝一口。”

“他都知道些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陈德愚焦急地问。

“龙凤公社那边与他一起参军的那个娃儿给他家里写信,说腊狗上前线去了。那个娃儿没有上前线,他在信中说前线伤亡十分惨重,估计腊狗凶多吉少。他老汉拿着那封信来看二爹,二爹看过信后就病重了。”

“哎——呀——”陈德愚在大腿上狠砸一拳,抿着嘴无奈地摇着头。

其实,寒假前,陈德愚还去王家坪看过二老,当时就听王大贵说肚子有点不舒服,但精神很好,依然健谈。由于寒假是在新华老家过的,陈德愚原计划开学后,等新学期的工作一理顺便去看望他们,谁知王文昭精心编织的谎言还是被轻易戳穿了。

3

走进王家的老屋,一股混杂着浓浓的草药味的腐蚀之气直刺眼鼻,与墙上那片红艳艳的奖状形成令人不安的反差。与前几次看到的相比,屋内光线更暗了,蚊帐发黑,连墙面和楼顶都变得黑乎乎的。屋子最里端的木扶梯下放着一只破瓦缸,缸里堆着厚厚的纸灰,缸外还散落着一些没有燃着的黄表纸。瓦缸上方的泥墙上,贴着一张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红纸,纸上用毛笔画着一些似字非图的神秘而凌乱的图案。瓦缸旁的石礅上放着一只盛有清油的小土碗,碗上一豆灯光正有气无力地扑闪着淡黄色的微光。

病人还在昏睡。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正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谢二婶从桌旁端出一条板凳放到屋外阶沿上请陈德愚坐下休息,并向他讲述了王大贵患病的大致经过和病情特征。她面无表情,语句生硬而干瘪,好像在冷冷地讲述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只有当提到儿子时,她才眼珠一滚,凝神屏息地审视着陈德愚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眼中捕获一点点蛛丝马迹。

“敌方军力不是中国的对手,我军必胜。文昭一定会逢凶化吉,很快就要得胜归来了,你们不必担心。”当陈德愚故作轻松,笑着说完这些自觉底气不足的话时,才明白与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讨论国际大事,既可笑又毫无价值。何况对于苦苦思念着儿子的两位孤独无助的老人来说,一切安慰和宽心的话,此时都是苍白而多余的。

他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并借机调整思路,转移话题:“谢孃,家父就是老中医,我也学过一点中医,从你描述的情况来看,王叔多半是肝上出了问题,而且还十分严重。腹部闷胀、消化不良、恶心呕吐、下肢水肿、皮肤瘙痒、午后发热、消瘦便秘,这些都是严重肝病患者的典型特征。这么重的病为啥还不请好一点的医生呢?”

“请了——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说是肠炎。吃了好多中药了。”谢二婶看了一眼刚刚围过来的两个眼中充满好奇的光屁股小孩后说,“我还请了方家嘴的方神仙,跳端公、喝神水、喊魂画符、捉鬼请神都搞完了,挂面都吃了好几把,还是不见好转。方神仙说他命中今年有一道坎,就算不死都要脱一层皮;还说王大贵他爹死后回煞时被他撞上了,所以现在要把他带走。我问他爹是啥时死的,他说他爹死的时候他才六岁。都过哒恁个多年哒……”

对于同在农村长大的陈德愚来说,深知迷信思想在闭塞愚昧的农村有着十分深厚的群众基础和无孔不入的魔力,人们从小就耳濡目染着鬼怪神魔的法力并深信不疑。迷信思想贻害无穷,他曾无数次亲眼看见过由此造成的许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可是,他现在能说什么呢?能在此时说那些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之类的空话吗?他轻轻摇了一下头,从板凳上站起来说:“该喝药了。”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陈德愚将糊着白纸的木格窗拉起来,挂在从楼板上垂下的一只小铁钩上,然后几下拔掉插在床沿用于避邪的桃树枝条,并熟练地分左右挂起蚊帐。当他俯下身去准备认真观察一下病人时,才发现他并未睡着,于是轻唤一声王叔,说把药喝了,随后就将他扶坐在床头上。王大贵也喊了一声德愚,说谢谢你了,只是声音很小,气若游丝。他们早已不喊陈德愚为陈校长了,而是直呼其名,这倒让陈德愚听起来格外亲切。

借助窗外的亮光,陈德愚看见他双眼深陷,面如骷髅,目光呆滞,肤色蜡黄。再看他双腿,下肢已明显水肿,黄亮黄亮的,隐约可见透明的皮层下清亮的溢水。他用手在王大贵腿上轻压一下,腿上便是一个凹坑,久久弹不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对谢二婶说快送医院。谢二婶说请方神仙都把钱花光了,哪还有钱住院啰。

王大顺是王大贵的堂哥。陈德愚一见到他劈头就问:“亏你还是生产队长,亏你们还是一大家的人,他儿子在前线为国卖命,你们就忍心看到他这样死去哇,就不怕他儿子回来找你们算账哇,咹?”

“陈校长呃,我要是还想得出办法,哪用得着你来提醒哦。我找过大队几次了,大队也找过公社,他们说现在全县都在大战饥荒,能不饿死就不错了,哪还管得了生疮害病的哟。生产队还有一点苞谷,前天我才给他们称了二十斤,别的我也没得办法了哇。”王大顺其实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看到他一脸的痛苦无助,陈德愚不再责备,只是请他马上安排人砍竹子绑滑竿,急送病人去建兴人民医院。

按陈德愚的安排,谢二婶年事已高,不便去医院,伺候病人的重任便交给了王文明。队长答应给王文明每天记十工分,另补一斤红苕干。医院的所有费用都由陈德愚代为支付。

虽然建兴人民医院在区级医院中还算较为先进的,但一些重要的检查还得送样到县人民医院才能完成。检测报告还未送回,区医院已经就王大贵的病情做了初步诊断——肝癌晚期,与后来县医院的检测报告完全一致。

忙完学校的工作,陈德愚匆匆去了一趟县城,找县民政局长孙开峰商量对王大贵的救助及转院事宜。他与孙开峰是高中同学。孙开峰决定与陈德愚一同去县人民医院找院长先咨询一下再说。

院长姓田,又高又胖,刚从住院部出来走在去门诊部的过道上。他颈挂白口罩,头戴白头罩,身穿白大褂,褂兜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绕成一团的听诊器。他认真听完陈德愚的详细讲述,并看了一阵陈德愚递给他的检查报告,然后微一埋头,眼珠上翻,目光从老花眼镜的上沿斜斜射出,冷冷地看着二人说:“肝癌结节破裂,腹膜腔积液,消化道出血。已是肝癌晚期了,转到哪家医院都没有用了,不要再折腾病人了。你们现在只能做两件事,一是配合建兴医院尽量减少病人的疼痛;二是准备后事,病人最多还能活十天。”

浓浓的消毒水和青霉素混合的特有气味弥漫整个医院。穿过被脚步声击起重重回音的过道,陈德愚爬上三楼,轻轻走进王大贵的病房。今天是礼拜天,王文明因老婆要生第四个孩子回王家坪去了。

积液与疼痛果然越来越严重了。抽过积液,注射过杜冷丁,病人已昏昏睡去。天刚黑,王大贵说要大解,陈德愚便将他背到一楼厕所。由于饮食日益减少,便秘又越来越严重,病人其实已很难解出大便了,但他总说腹胀难受,想解大便。于是,在医生的指导下,陈德愚只得用手指帮忙慢慢抠出很少的一点点,完事后,再将病人背回三楼。接下来的几天,天天如此。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带着对儿子的锥心思念,带着对陈德愚的无尽谢意,王大贵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此时守在他身边的,除了医护人员,便只有悄悄落泪的陈德愚。可怜的老人到死也不知道儿子的情况。就在这一天,即3月16日,我国参战部队全部撤回境内,南疆保卫战宣告结束。

令陈德愚心神不宁、焦虑惶恐的是,依然没有王文昭的消息,而丧事必须尽快办理。孙开峰亲自来到王家坪,看望了谢二婶,同时送来了一百元钱、一百斤大米用于办理丧事,除此再也无人过问。这让陈德愚十分寒心。

4

生得轻贱,死得热烈;生得随意,死得隆重;生得清汤寡水,死得有盐有味。不重生而重死,是偏僻山村的人们世代相传、亘古不变的生死观。这种生死观无不包含复杂的哲学理论和玄奥的宗教精神,它是人们在对待生死问题上的自然而原始的反映。

不管多么贫穷,不管多么缺衣少食,当地人几乎家家都会生一大堆孩子。他们从不考虑孩子的教育和成长,甚至连最基本的吃住都不会考虑,反正能生则生,能多生绝不少生。他们坚信人多力量大,信奉“多栽秧,多打谷,多生儿女多享福”。亲朋好友多日不见,如果突然发现一方怀抱婴儿,另一方必然会打趣道:“哟嗬,又下了一窝嗦。”

然而,对于死,人们可就严肃和虔诚得多了。不管一生碌碌无为、穷愁潦倒,还是轰轰烈烈、万人景仰,人们都希望借象征死亡的丧事,对死者做些总结,对世人做些交代。因此,丧事既是办给死者的,也是办给生者的。如果丧事过分简单和寒酸,对于死者是值得同情的,而对于死者的亲人来说,也是十分丢人的事。

在丧事的众多复杂和烦琐的流程中,祭奠大礼算是最核心最隆重的环节了。它类似于各种大型活动的开幕式,直接反映整个丧事的规格和档次。祭奠大礼被当地人称为开奠,“文革”期间曾被迫中断,“文革”结束后,该风俗又适时地重新兴盛起来。

天刚黑,王家院子里便说说闹闹地聚满了人,院外的大路上还有人流在陆续汇入。院子四角的木柱上,都挂着用农药瓶改造的大大的煤油灯,粗大的棉纱灯芯挑起的灯火,喷着橘红的光。灯光将整个大院照得透亮,也给大院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院坝两侧各有一排方桌,桌上也点着煤油灯,桌子四周已坐满了人。大院木柱已缠上黑纱,挑梁挂有白色幔帐,横梁也饰有成串的白色纸花。

堂屋位于大院的西侧。西侧的正房高出其余三侧的房屋三级石阶,已经入殓的棺材便头外脚内地停放在堂屋内两条横放的板凳上。花圈和挽幛靠放在堂屋大门两侧的面墙上。棺材漆黑,唯在棺头上大大的白色“寿”字格外醒目。棺脚下点着“长明灯”,意在为逝者照明赴黄泉的路;棺头下用筷子挑起一碗“走路面”,意在不让逝者饿着上路。棺头一侧挂有“买路钱”,一侧挂有“打狗馍馍”,这些都是传说中逝者进入阴间的必备之物。棺材前设有香案,香案上供着果品,燃着香烛,放有纸车纸马、“童男童女”等陪葬品。香案下是一只不断燃有黄表纸的破瓷盆。

人越聚越多,有的一进大院,便扯起嗓子大声哭喊,说着我来晚了之类的话,引得众人纷纷扭头确认来者何人;有的跪在香案前边烧纸边悄悄落泪;有的则远远地举起双臂扑向棺材,然后抱住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有的干脆倒在地上,边尖声哭叫边就地打滚。于是,有人三三两两走过来,扶起哭丧者,并劝其节哀顺变,说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身体要紧。哭喊声、劝慰声、议论声搅成一团,致使整个大院闹闹嚷嚷、嘤嘤嗡嗡。

5

由于“文革”的原因,人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开奠了,何况目前正当霜灾之后的大春荒。其实,关于王大贵的祭奠礼到底开不开、如何开,还经历了一番周折。

谢二婶既受丧夫之痛,又忧心上前线的儿子,已经心力交瘁、六神无主了,加之王大贵长期患病,家里钱粮早已耗尽,因此,她希望将老伴早点入土为安算了。本来陈德愚最初也主张灾荒年月一切从简,可是后来,他却决定丧事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王大贵刚一去世,王大顺便在陈德愚的建议下,依据国家有关拥军优属政策,代谢二婶写了一份申请安葬费和救济款的信函,并盖上生产队公章。王大顺拿着这张信函找到大队,大队长在那张纸下面的空白处写了一句“情况属实,望公社解决”,也盖上公章。当他找到公社时,公社干部同样在上面写了一句“情况属实,望区上解决”,再次盖上公章。

当这份盖有三个鲜红的圆形公章的信件送到区长李元成的手上时,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将信往桌上一扔,瞟了一眼手足无措、战战兢兢的王大顺说:“你还是生产队长,我看你这个队长当得很成问题哟。平时不加强学习,政治觉悟太低,这样是当不好一个合格的生产队长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世界不太平,全国都在备战,还要深挖洞、广积粮啊。”

李元成拿起茶盅喝了一口水,同时又斜眼看了一下那张纸,似乎这才看到那三个红章:“嗬,还一级一级地往上报,狗日的大队、公社这些干部脑壳头都装的豆渣。照你们恁个,我也往县上报,县上往省上报,省上往中央报,可不可能呢?小事就地解决,不要矛盾上交。芝麻大点小事都要来找我,那还要你们这些干部干啥子,咹?人死了么,挖个坑坑埋了就算球哒嘛。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全县都在闹饥荒,活人都管球不过来,还管得了死人嗦。”他抓起那张纸,唰地扔向王大顺,王大顺慌忙伸手去接,却没接住。

王大顺俯身捡起那张飘落在水泥楼板上的信函,起身的时候顺势抬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看着地板小声说:“这都是陈校长的意思。他悄悄对我说,王大贵的儿子在前线打仗,可能凶多吉少,所以,所以……”他越说声音越小,但依然看着地板,似乎觉得地板上那些细小的裂纹是一幅十分值得咂摸的抽象画。

“是啊,我也听说前线伤亡十分严重,但越是这样,作为军人的家属就越不能拖后腿,越要像前线的军人那样为国家分忧嘛。”这时,有人进来送给他一份文件,他接过文件边翻边懒懒地问王大顺:“你刚才说是哪个的意思?啥子校长?”

“陈校长,建兴中学的陈德愚校长,他是王文昭的老庚儿。”

“哦——”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合上文件,微一锁眉,若有所思地慢慢坐回藤椅,拉开抽屉,取出一支烟衔在嘴上,再划燃火柴。当两股浓烟从他鼻孔长长地喷出的时候,他的脸上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浅笑,这让僵在原地的王大顺顿觉浑身清爽、血脉顺畅。

“哦——陈校长,我认识,认识。他们是——老庚儿,哦,应该的,应该的。这样吧,既然是陈校长的意思,你让他来找我吧。”说完,他再次站起身来,将只吸了一口的纸烟重重地杵进烟缸。

6

在堂屋北侧的王大顺家里,陈德愚听完王大顺的讲述后,失望地摇了一下头说:“这些过着太平日子的混账东西,难道他们不清楚前方将士正在流血牺牲吗?如果没有军人守卫着国家的安宁,他们还有这优哉游哉的好日子吗?要他们安抚一下前线战士的家属真就那么困难么?要是那些正在战火中冲锋陷阵的勇士们知道地方政府如此对待他们的父母,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看李区长愿意帮忙,他喊你去找他。”王大顺本想劝一下怒火中烧的陈德愚,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

“不——可——能——”陈德愚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三个字,右手竖起的食指也伴随着一左一右地决绝挥动,然后看着坐在床沿上一脸莫名其妙的王大顺说:“今生今世不管遇到什么事,要我去找他,休——想!有些事你不清楚,他想借机羞辱我,你懂吗?”

“搞球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王大顺说完,啪地朝地上吐出一口痰。

“不对,不要说‘你们’,我与他不是一类人,何况,他也没有文化。”陈德愚毫不客气地予以纠正。

“那——那丧事咋办嘛?”王大顺越听越不知所云,他不明白一区之长怎么可能没文化,于是只拣最关心的事说。

“办,大办,要闹闹热热地开一个大奠,免得别人看我们的笑话,以为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况且,如果就冷冷清清地把王叔送上山,我们咋对得起文昭哦。”陈德愚张手止住张开嘴急于说话的王大顺说,“放心,钱,我会想办法。我从旺苍回来的时候有一笔钱,还没用完,你只管放心安排。去西充买一头猪,要又肥又大的;去粮站买一百斤米,我还有点粮票;花圈、孝帐、黑纱、‘摇钱树、聚宝盆、引路菩萨、金银二斗’都要。要请最好的开奠师、乐班,祭文要写好,节目要安排精彩。把前后三个姓王的生产队的人都请来。现在不是在闹饥荒么,就算给大家打个牙祭。”

“大贵哥哥啊——”听完陈德愚的安排,王大顺突然从床沿上跳立在地上,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黑牙边哭边说,“大贵哥啊,你该瞑目了啊,我们这里啥时开过这么大的奠哪,你有福气呀。腊狗娃呀,你现在到底啷个回事嘛,你狗日的也不来个信哪。你将来要好好报答陈校长啊,他是我们王家的恩人哪。”

“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陈德愚从方桌旁的板凳上站起来,双手扶住王大顺肩膀并把他压回床沿,“队长啊,提起文昭我就心惊肉跳。我在王叔去世的前几天就给他去了电报,到现在都不见音信,唉——”陈德愚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丧事办好,要办得风风光光的,闹闹热热的。”

“哦——麻烦,麻烦,这奠可能还开不了。”王大顺惊叫着猛拍了一下床沿,然后拉过挂起的黑渍渍的蚊帐一角擦了一下眼泪,恍然大悟地说,“谢二嫂生了腊狗后就再没生过娃儿了。说起腊狗我这才想起,孝子才是开奠礼的主要角色,现在连孝子都莫得,这奠还开啥子?这舅子——”

“是啊——”陈德愚也被提醒了。他参加过不少开奠礼,清楚开奠其实就是儿子为父母举办的祭奠仪式,儿子是开奠礼上当仁不让的主体。现在连儿子都不在场,这奠还真没法开了。

“要不恁个,”王大顺又从床沿上站起来,“我找大富哥和文明打个商量,开奠的时候由文明来装孝子。”他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大富哥现在都老糊涂了,跟他说啥他也不晓得,干脆就找文明算球哒。”说完,几步跨出门去,站在阶沿上就尖起嗓子喊:“文明——王文明——”不见回音,于是自言自语道,“跑他妈的哪个塌塌去哒。”当他看到王文明的一个小女儿满脸污垢地在院坝里玩耍,于是冲着她又喊:“毛女——毛女——看你爹在哪个塌塌,去把他喊来,说我找他。乖哈。”小女孩“呃”了一声便往院外跑去。

“不行,不行,那咋个得行呢。”听明白队长的意思后,王文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然后哭丧着脸,边抠鼻孔,边乞望着陈德愚说,“陈校长,不是我不愿意装孝子。你看哈,我爹虽然也七老八十了,但他毕竟还活起的噻。我一当孝子,人家还以为我爹死了,这不是在咒他吗?哪有恁个当儿女的呢?况且,我婆娘才生了娃儿,现在又说我死了老汉,多晦气哟。”

“晦,晦,晦,晦你妈个球,亏你老汉还是他亲哥哥。腊狗从小‘大哥大哥’地喊了你十几年,现在要你当一下孝子,你狗日的还给老子装疯迷窍的,你个烂鸡娃子的。”说到气愤处,王大顺抓起墙脚的扫把就朝王文明头上打去,王文明慌忙举臂相挡,边挡边往陈德愚背后躲缩。

“好了,好了。”陈德愚张开双臂隔开他们后说,“好了,别吵了,文明刚刚喜得贵子,避讳一下也可以理解。这样吧,你们这几天都辛苦点,马上安排开奠,开大奠,至于孝子么——我来当。”

王大顺与王文明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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