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哗哗啦啦地下了一整夜暴雨,河面变宽,浑黄的河水携带着漂浮的麦秆和朽木滚滚而来。天刚亮,学校西侧门外的河边,几个农民披着蓑衣,赤着脚,将长裤高高缅起,闹闹嚷嚷地扬起长长的竹竿在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材。
陈德愚被河边的喧闹声吵醒后,坐在床上看着空寂的寝室发呆。推开窗户,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站在二楼走廊上,望着远处白浪滔滔的宝马河,他惬意地抬臂做了一个扩胸运动,再来两次深呼吸。这时,有位年轻老师拿着瓷碗边走边敲走向食堂,陈德愚探头看了一下,然后朝那人大声喊:“杜老师,杜老师,帮我带两个蒸馍。”杜老师扭身仰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应了一声:“嘿嘿,要——得——”
雨停了,夏日的清晨凉爽宜人。匆匆嚼过两个蒸馍,陈德愚将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泡在一只瓷盆里,然后给董尚林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学校大门。他到镇上百货门市部买了三袋白糖和两个罐头,装于随手带来的一只网兜里。沿途有路人或学生向他打招呼,有人喊陈校长,有人喊陈老师,甚至有人喊芋头,他都笑笑地点头应答。今天是星期天,他要去碾垭公社六大队看望王文昭的父母。
他与王文昭已经有了书信往来。西沙自卫反击战中,王文昭参加了攻打珊瑚岛的战斗,痛击了入侵西沙群岛的西南某**队,战争结束后一直留在边防部队。他在信中告诉陈德愚,原以为今年将转业到地方,没想到部队又接到了备战命令。
他说,近几年来,西南某国频繁对我国边境地区进行武装挑衅,一再侵犯我国领土,公然在我国的土地上埋设地雷,修筑工事,任意开枪开炮,制造流血事件,严重威胁了我国边疆的和平与安全;作为一名军人,没有比保家卫国更为神圣的职责了;请母校和家乡放心,他一定不辱使命,不杀退敌人,决不活着回来;父母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自己忠孝不能两全,希望陈德愚在有空的时候代他看望父母。
陈德愚去信请他放心为国戍边,说“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全力照顾的”,希望王文昭能奋勇杀敌,并期待他早日凯旋。
2
久旱未雨,王大贵生产队还有一块没来得及栽上红苕的空地,一直在等待这场大雨。天刚亮,队长王大顺就扛着锄头来到地里,用力狠狠地一锄挖下,翻出泥土一看,然后高兴地大叫:“下透了,下透了,可以栽了。”
王大顺一回到院内便扯起嗓子吼:“出工了,快抢栽梨子坝的红苕。”其实栽红苕的季节早就过了,如果再不及时补栽,这块地就要撂荒了。社员全部出动了,男人挖地,刨苕塄,女人背着背篼去苕母地割苕藤。栽红苕时,苕藤被剪成长约一尺的小截,右手手指插入苕塄,扒开松土,左手喂上一截苕藤的一端,右手再合上泥土,捏拳用力一压,一株红苕就算栽好了。
陈德愚来到王家坪王文昭家所在的院子外时,红苕已经栽完,生产队刚刚收工。“王叔,谢孃,收工了?”看到王文昭父母扛着锄头,背着背篼走向院子,陈德愚便远远地大声招呼。王大贵瘦高,平头,浓须,老伴谢二婶微胖,肤白。二老都已头发灰白,神情却总是愉快爽朗。
“嗨哟,贵客来哒,贵客来哒。”王大贵连忙放下锄头,并将锄头靠立在墙边,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咔咔地开门,同时回头得意地对身后的老伴说:“该是哈,我说今天有客来嘛,你还不相信。一晚上都梦见涨洪水。”
谢二婶进屋端出一条板凳,笑笑地对陈德愚说:“坐哇,陈校长。哎呀,空手来就是嘛,买恁个多东西干啥嘛,每次都多谢你呀。”然后接住陈德愚递过去的网兜,扭头笑着对王大贵说:“不是你梦见涨洪水,本来就在涨洪水,要不今天还能栽红苕哇?”
陈德愚已不止一次来这里了,所以他们并不生分,只是堂堂建兴中学一校之长亲自来看望他们,的确令这对农民夫妇倍感荣幸。用王大贵的话说,陈校长可是王家几辈人中最尊贵的客人。谢二婶忙着生火做饭,王大贵则陪着陈德愚坐在屋外摆龙门阵。
话题从建兴中学谈到王文昭,从王文昭谈到保卫西沙,从保卫西沙再谈到近期边境的局势。王大贵明显表现出对战争的忧虑,说自己只有腊狗这么一个儿子。陈德愚劝他不用担心,说战争可能还是会避免的,况且中国目前的军力十分强大。当然,他们还是小心地回避“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之类的话题。
这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住着十多户人家,都姓王。王文昭家住在南边靠西的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内。屋内一架大木床,一张四方桌,四条长木凳,一把凉躺椅,屋角并排放着两台存放米面的黑色木柜。进屋左侧最显眼的墙上,贴着县上颁发的“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及王文昭从部队寄回的大大小小的奖状,红艳艳一墙,十分壮观。一张奖状上还扎着一枚缝衣针,黑色的线头一飘一飘的。
陆续有人围过来,高兴地站着听他们摆龙门阵,偶尔有人没头没脑地搭一句腔。王大贵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说——建兴中学的陈校长,腊狗的朋友。
有个赤着脚、满脸胡碴的中年男子笑笑地打趣道:“二爹,晓得啰,陈校长都来好几回了,你都说了一万道了。”然后看着陈德愚大声粗气地说,“陈校长,我娃儿说他二天也想去你们学校念书哦。腊狗就是从你们学校毕业的,多有出息哟。”
陈德愚笑着说:“欢迎,欢迎,就是要让娃娃多读点书,不要只想到挣工分嘛。”那人咧着嘴,伸手挠挠头皮,露出一口黄牙憨笑。
3
离开王家坪,已快中午了。翻过一座小山,陈德愚沿着来时的路,快步朝建兴场走去。刚下到山脚,他看到垭口一棵枝叶茂盛的黄葛树下,一位穿着白底蓝花衬衣的年轻女子背对着大路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原计划在此小憩一会儿,现在看到别人已捷足先登,知了声声中,只得继续前行。
刚走出不足十步,背后突然传来那位女子的喊声:“哎,芋头,不怕热嗦?”他一转身,发现是梅兰,于是讷讷地说:“不热,不热,刚下过雨,今天凉快多了。你——?”他边说边踅回来走到黄葛树下。
“我去学校找你了,董主任说你去看王文昭他妈老汉去了。今天休息,我在这里等你快两个小时了。”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后站起来,为陈德愚让开那块石头,顺手拍了一下屁股上的灰土。
“你又——去学校啦?”陈德愚一脸惊惧地问她,将“又”字说得很重,口气中带有明显的不满甚至气恼。他没有坐下,示意梅兰坐回那块石头,自己又在附近抱来一块石头,在梅兰坐的那块石头一丈开外瞄了好一阵才将石头放下。
“你啥意思,烦我啦,不想见我啦,我就不能去找你啦?”梅兰刚坐下又从石头上站起来,语如连珠。
“梅——兰——”陈德愚似乎有口难辩,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梅兰,建兴场这个地方小,认识你我的人又多,咱们现在都算是建兴场有头有脸的人了。你是区长夫人,我是一校之长,我怕别人说三道四,人言可畏呀!”
“狗屁夫人!谁想当区长夫人谁去当,反正我是恶心死了。校长又怎样,校长就高人一等啦,校长就不是人啦?”
“梅兰哪,你我走到今天,真不知是喜还是悲。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知道我的难处吗?建兴中学这个校长不好当啊,那么多老师,那么多学生,还有那么多学生的家长,有多少双眼睛望着这个校长的啊。我既要管理好学生,又要管理好老师,方方面面,千头万绪,一点都不敢疏忽呀。我刚接手这个摊子,好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整清楚,就已经搞得焦头烂额的了。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当好这个校长,但已没有退路了,必须干下去,而且要尽全力干好。高考马上就要到了,这不光是学生的大考,也是我的大考啊。”说完,他坐在自己抱来的那块石头上,示意梅兰也坐下。
“芋头,我常常怀念咱们在太子岛上的那段美好时光,有时真希望你还是那个孤岛上的叫花子。”她笑笑地说,脸上却浮起羞涩的红晕。梅兰随后埋下头,用手使劲捏一块土疙瘩,并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土渣洒落到地上。一阵沉默后,她抬起头来,看着陈德愚说:“这个校长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你就不能不当这个校长吗?”
“不行,至少目前不行。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校长吗?我可是受了老校长的重托啊。他对我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哦,辜负一个老人的希望是残忍的。如果我现在说不当这个校长,就等于往他老人家心上狠扎一刀,我做不出来呀!况且这个校长不是官,甚至不是一个职务,它是责任,是对整个学校、对几千师生的责任,也是对全社会的责任。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你能说不干就不干吗?”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许我再来学校找你了?”她说完,上牙咬着下嘴唇,一脸无助地望着陈德愚。
“尽量少来,为了学校大局。”
“我有那么大的能量吗?硬把我与你那宝贝学校扯到一起。我是亡君亡国的红颜祸水哇?我是苏妲己、我是杨玉环、我是陈圆圆吗?”
“梅兰,不要生气,你还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啊,要是有人反对你来学校找我,他就会恨我,恨我就有可能加害于我,加害于我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在学校制造事端。所以,有些事故可能是我引起的,受伤的却是学校,你说我这个校长不就成了学校的罪人了吗?”
“你是说——和平村——?”她吃惊地张着嘴,然后翻着眼苦苦地追忆着什么。
“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妄下结论。我无法完全防止别人加害于学校,但在学校以外我尽量不得罪人,不结怨,尽量减少别人伤害学校的诱因。和平村大火的确给了我当头一棒,为了学校,我只能处处小心哪。火灾过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件事,有时半夜想起来心尖尖都会疼。如果这场灾难真是因我而起,那我就罪孽深重了啊。从那天起,我就隐隐觉得黑暗中始终有把尖刀在瞄着我。来吧,我——等着你!”陈德愚狠狠地捏了一下拳头。
“其实,我也很担心,所以才——”
“才写纸条给我?”
“你知道啦?”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暗中如此帮助我?就算用左手书写我也能嗅出你的味道。我还不了解你?既想提醒我,又不愿暴露身份。”
“由于当时纵火案还没有定论,我隐约觉得你的处境可能很危险,但的确不便暴露身份。”梅兰对陈德愚刚才说的“能嗅出你的味道”一句话感觉美滋滋的。稍后,她微一蹙眉道:“你认为这事真与他有关吗?”
“你不也这样想吗?可是,他怎么下得了手啊?但愿不要是他呀。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我发誓要找出事故元凶,不管是谁。只要活一天,我就会找一天,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哎——呀——不要说死不死的嘛,年纪轻轻的。哎——”她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笑笑地看着陈德愚说,“说到年龄,你今年有三十四岁了吧,别人在你这个年龄,儿子都十岁了。”也不知怎么一下就说到“儿子”、“十岁”这些敏感的字眼,她突然变得十分紧张,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勾指撩了一下飘在额前的头发,又理了理衣领,她越发变得局促不安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陈德愚他们本来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满十岁了。她至今不知儿子下落,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虽然她认为不该对陈德愚有任何隐瞒的秘密,但她又害怕他不会原谅自己,因此,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梅兰,你还是和李元成好好地过日子吧。天天和他吵吵闹闹的,让他这个区长还怎么当啊?你还是多替他想想吧。”陈德愚也只明白了梅兰此时的部分心思。
“天——哪——”梅兰吃惊地看着陈德愚,“他横刀夺爱,栽赃陷害,差点害死了你,你居然还替他着想,可是他现在恨不得撕了你。你这人现在怎么——”她说不下去了,失望地摇着头。
“梅兰,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只为他着想,更多地是为了学校。”
“那我怎么办,你置我于何地呀?我与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啊。”她声音哽咽起来,继而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然后静静地看着陈德愚说:“你——是不是不在乎我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
“可你已经是李元成的妻子了啊。”陈德愚一脸痛苦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梅兰目光哀怨地斜视着陈德愚,然后冷冷地说,“我是结过婚的人,你没有结过婚,现在又是堂堂建兴中学的校长。你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了。”她叹着气站起来,向陈德愚面前挪了一步,眼睛直直地瞪着他说:“亏你还是牛津博士的学生,亏你还是研究西方经济学的,亏你还是川大的高才生,你连一个文盲都不如。”说完呜呜地大哭起来,然后朝建兴场方向跑去。
陈德愚知道梅兰误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刚想追上去向她做些解释,突然看见有两人从山下绿油油的秧田边朝这边走来。他怕碰到熟人,于是停止追撵,又呆呆地坐回石头上假装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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