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平村大火已过去半个月了,建兴场依然风平浪静。
当火红的太阳给漫山遍野的小麦镀上一层黄色,宝马河两岸金波滚滚,麦香阵阵。麦收如救火,各生产队都在抢收小麦。曙光初露,生产队长便站在院后山头,用铁皮扩音筒高声念诵近期的重要报刊文摘,大多是有关真理标准的评论文章。早晨读报,既是在向广大社员宣传时事政治,又可作为生产队的出工预备铃。读报声一响,家家户户便起床准备出工,读报一结束,所有社员都得根据头天晚上的工作安排,自备家伙,各就各位。妇女负责割麦,成年男子负责将成捆的麦束用背架子背到院坝里,然后麦穗朝上地将一个个麦捆杵在地上暴晒。
午后,人们将晒过的麦捆解开,麦穗对麦穗地铺在地上,用连枷用力拍打。待麦粒从麦穗上拍下来,再清出麦秆,簸尽麦壳,地上便是黄澄澄的麦粒了。这期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令人兴奋的啪啪的连枷声和扑啦扑啦的簸麦声。
这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农村小学都得放忙假。忙假中,小学生或帮做家务,或直接参与生产劳动。他们干得最多的农活是拾麦穗。为了做到颗粒归仓,生产队长号召一群娃娃,手提竹筐,沿着已经收割过的麦地,寻找收集遗失的麦穗。
这些娃娃除了劳动,还得完成老师布置的忙假作业,大多是写一篇与劳动有关的命题作文。作文标题要么是《忙假纪事》,要么是《难忘的一天》。学生后来交上的作文却惊人的雷同,几乎都写的是在忙假中为了保护生产队的财产,与坏人坏事作不屈不挠的斗争,还得了队长的表扬。作文结尾大致为——队长紧紧抓住“我”的手,眼含热泪地说:“你真是**的好孩子啊!”“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是雷锋精神鼓舞了我。”
其实,这些天天在学校里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孩子们,在家长的教唆下,难免会玩一些顺手牵羊、损公肥私的伎俩。一些胆子大的,趁队长不注意,便把拾到的麦穗悄悄带回家,甚至还动作麻利地把成捆的麦束搬到家里。当然,大人干起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来,自然不比娃娃逊色。为了防止或尽量减少揩油事件的发生,队长不得不派一位已经不能参加生产劳动的老年人来监督这些作弊行为。其监督的重心为晒场和仓库。
麦子晒在院坝里,守晒坝的人要随时翻晒麦粒。他们穿着长裤布鞋,在厚厚的麦层中来回蹚行,双脚便在晒场上勾出一行一行的麦棱,如此反复,不停地将下层的麦子翻到上面来吹晒。蹚行结束,晒麦人往往会马上回家,取下宽大的鞋子,放下缅起的裤脚边,便能收获为数不少的麦粒。
仓库也是作弊的高发场所。仓库保管员为了准确掌握粮食的干湿程度,要随时检查那些装在篅子里或粮仓里的粮食,从而决定是否需要晾晒。他们在将一只手深插到粮食里时,往往会戴一副袖套。在下插过程中,顺势用手指撑开袖套口的橡皮筋,当袖套全部没入粮食,再收紧袖套口,这样,袖套里便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粮食。
大集体生产的弊端,由此可见一斑。
天刚黑,宝马河大大小小的河湾便开始热闹翻腾了。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汗流浃背地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来到这清凉的河水中洗尽尘土,放松身心。他们男的一堆,女的一团,潜水、戏水、跳水、拍水,哗哗啦啦,嘻嘻哈哈,带着丰收后的喜悦无忧无虑地享乐,带着山里人原始的野性尽情放纵。有人潜入水底,抱起一块大石头,再咚的一声扔回水中,或者身上涂满黑泥,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起来后便白白亮亮了。河湾里处处浪花飞溅,笑声不绝,晚归的鸭群嘎嘎连声,赋闲的水牛哞哞不止。
待新麦磨成面粉,家家户户的灶房里便飘出了油饼子的香味。油饼子是当地农村特有的美食。用长约两尺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擀出一张又大又薄的面皮。将火葱头、青花椒捣成泥,再和上腊猪油、青藿香末,均匀地抹在面皮上。最后将面皮卷成棍状,切成一段一段的,揉成饼型,放于铁锅微火烙炕。
咬一口炕熟了的油饼,浓香满口,其味醉人。只要有一家人炕油饼,全院子的人都能闻到香味。吃上喷香的油饼,算是对辛苦了一季的农民最好的犒赏。
2
在三官公社检查完小麦收割,李元成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手摇篾扇,在酷热的天气里汗流涔涔、苦眉皱眼地沿宝马河上行。走到一处河湾,他看见几株枝叶浓密的洋槐撑起一大片绿荫,绿荫下有排条石,光滑干净,看来常有路人来此休憩。他走过去,坐在条石上,解开衣服,勾起食指刮肥肥的肚皮上的汗水,然后甩指将汗水洒在地上。在阴凉处看着火辣辣的太阳,他十分惬意地“嗨呀”一声。
刚歇一会儿,从身后传来一声“李区长”,他懒懒地“嗯”了一下,然后“啊”的一声惊叫,猛地转身。他听出那是林锡平特有的声音。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呀,李区长。”林锡平也戴着草帽,穿着蓝布短裤,白色鸡肠带长长地挂在腰前,一飘一飘地。他边打招呼边褰起衣角擦汗,脸热得红红的。
“你——你还没——你还在外面跑呀,这么热的天道。”李元成本想说你还没离开建兴哪,同时神色慌乱地拉过衣服盖住光肚皮。他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在建兴区一带转悠。
“我不敢在建兴场待了,这几天一直住在三官场。我从广播里听到你要来三官检查农忙工作,所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我找你好几天了,又不敢向旁人打听,怕别人听出我的口音。上午我就看到你了,但你在跟一些人说话,就没有过来打招呼,才一直跟到这里。”林锡平已从李元成的眼神中看出了慌乱和紧张。
“嗬——哟——对,对头,忙,很忙啊。小麦,抢种抢收,一天都耽搁不得呀。”李元成有点语无伦次,然后用扇子指了一下旁边的石头,示意林锡平坐下,然后挥动篾扇十分怜爱地对已坐下的林锡平不停扇风,“嗨呀,看你热得——这么热的天,一身大汗。”其实他自己也是大汗淋漓。
他已明白这家伙今天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于是抬眼扫了一下清澈的河水,似乎想让心境也尽快清凉下来:“我让你去升钟场躲几天,你咋不听话呢?我去那里找过你,你不在,跑到哪里去哒?现在全县警察民兵都在找你,你真不怕死哇?”
“李区长,你不是说,有你在,我还怕啥呢?况且我还等着挖张献忠的宝贝呢。哎,李区长,好久开始修礼堂?我有点等不及了。”
“等一等,等一等,现在那里已被公安局拉起了警戒线,暂时谁也不敢动了。”他已看出广东人一脸的阴阳怪气,心想以前真是小看这家伙了。
“和平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住在里面的学生是怎么回事?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林锡平怒不可遏,咄咄逼人,他真想亲自听听区长说出整个事件的真相。他发现李元成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再绕下去,因而直逼主题。
“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楚啊,但和平村下埋有宝贝的传闻尽人皆知,你也是亲自听说过的噻。你再耐心地等一段时间,等这股风过了,咱们再按原计划行事,我绝不会亏待你。”今天的两人,与上次在朱三娃的吊脚楼上的两人角色完全互换。李元成明显底气不足,他决定避实就虚,并以宝贝来应对广东人的步步紧逼。他希望林锡平还会迷恋那些传说中的宝贝而网开一面。
“李区长,像你这种深谋远虑、见多识广之人,不可能不清楚传闻与事实的区别吧?我就是犯了昏,才把传闻当真了。问题是我已亲手烧了和平村,还烧死了一名老师啊!你知道火灾现场有多惨烈吗?那些老师和学生是眼睁睁地看到大火把和平村烧毁了的呀。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犯下了终生也难以赎清的罪了。我虽然盗墓寻宝,可从来还没有拉生命债呀,李区长。”林锡平一口气说完,一脸痛苦地摇头叹息。
“兄弟,我对不起你,真心向你道歉。这样吧,你现在在建兴一带的确非常危险,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或者干脆回广东躲一段时间,等这股风过了,你再过来,要打要骂随你便。那和平村下的东西,只要一有机会,就绝对少不了你兄弟一份。我向**发誓,我拿人格担保。”
“人格?你的?我还会相信你?李区长,我亲自放了火,又亲自参加了救援,目睹了整个大火过程。从那一夜起,我觉得我获取的财富越多,我的罪孽就越深重。多少金银财宝才能还那些师生一个和平村呢?多少金银财宝才能还那个死去的张永泰老师一条命呢?”
“唉——兄弟,我也是一时糊涂呀。但事已如此,你说啷个办嘛?”李元成噗噗地摇着篾扇,一脸哭相。
“自首吧,我们一起去,这也许是救赎我们灵魂的唯一机会了,也是我给你的唯一机会,因为我随时都可以举报你。”其实他并非真敢去自首,只是在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中,他愈来愈痛恨李元成,因此,决定在离开这里以前,一定要设法让李元成受到惩罚,从而告慰和平村和那位死去的张老师,同时也稍稍减轻一点自己的罪恶感。毕竟,李元成才是此案的主谋。
“啥子——?”李元成鼓眼欲裂,汗如泉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打算去自首。他微一凝神,意识到自己已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退后一步自然宽,你何必非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呢?只要你一离开这里,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何必一根筋地咬住不放呢?”
“区长,你不要猪八戒爬城墙——倒打一钉耙哈,究竟谁把谁逼上了绝路?我的确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但是,那杀人放火的罪魁祸首至今仍逍遥法外的嘛!”
“听我一句劝,兄弟,你赶快离开建兴。如果你铁了心地要与我过意不去的话,兄弟,结果恐怕对你更加不利哟。”李元成把头一点一点地轻轻说完,随即腮帮一动,明显重重地咬了一下牙。他决定不再隐忍退让,进而奋起反击,以攻为守。
“你想怎样?”林锡平呼地从条石上站起来,警惕地盯着李元成。
“你身上背的罪名可比这杀人放火的罪重得多哟。何况,在建兴这个地盘上,我可是随时都可以调动警察的哟,这点你应该是很清楚的吧。”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嗬嗬,区长,又吓唬人了吧?今天你没有喝酒,我也没有喝酒,大家都清醒得很哪。不管多大的罪,不管有多少罪,顶天就一个死罪。我既然敢去自首,还怕这些?何况,区长——”他突然调出一副戏谑轻佻的神态,笑笑地看着区长说,“你口口声声要我离开这里,就不怕我回到广东再写信向你们公安局举报吗,咹?”他一咬牙,愤怒又恢复到脸上。
“你——”李元成的目光与林锡平一阵对视,然后软软地松下眼睑。胆大的碰上了不要命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高手。与这位高手过招,自己明显败下阵来。是的,这家伙真要是回到广东再写信举报,那可就鞭长莫及了。他感觉自己像只鼓鼓的皮球被人猛扎了一针,正哧哧地泄气。
3
目前形势对李元成来说非常不利,甚至十分严峻,他不得不严肃地思考并应对这件事了。从条石上站起来,他走到林锡平面前,又举起扇子为其扇风,并涎笑着说:“兄弟,天气热,先消消火,消消火。要不恁个,既然兄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把我送进班房,那就好汉做事好汉当。过两天我就去自首,说火是我放的,与你无关,你还是回广东去吧。你是一位难得的文物专家,与我一起毁了可惜了,这也算是我对兄弟你的一点小小的弥补。要是我被枪毙了,兄弟如果还能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点纸钱,也就不枉了你我兄弟一场。”他越说越凄楚,越说越动人,越说越催人泪下,声音果真就哽咽起来。
林锡平一脸疑惑地翻起眼皮瞄了区长一眼,正欲开口,却看见一群农民说说笑笑地由远而近,于是闭口不言。
这些农民背着夹背,挑着竹筐,光着脚,头顶着用桐叶编成的简易“草帽”。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背着一只黑色小猪仔,也来到树荫下放下夹背乘凉。由于担心把小猪热着了,他不停用桐叶为小猪扇凉,似乎那小猪仔比他自己还要珍贵。小猪还在咕噜咕噜地抱怨,他便啧啧地不停逗唤,同时伸手轻挠小猪肚皮。那怜爱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农村已经多年不许私人养猪了,而农民对养猪又有近乎本能的渴求。之后的几十年内,农村家家户户皆可养猪了,生猪几乎成了农民重要的财富标志,也成了重要的财富来源。在家人生病、子女上学、修房建屋等急需用钱之时,农民首先想到的便是把猪赶去卖了,因此,生猪还是一家人的定心丸、急救箱、保险柜。
陆续围过来的人也一个劲儿地夸这猪仔嘴短、腿粗、背弯,是个好苗子,绝对肯吃肯长,年底定会长成一头巴掌膘的大肥猪。背猪老人羞涩地看着小猪,咧着嘴笑着说是给生产队买的,自己只是饲养员。
为了避人耳目,林锡平转身面向宝马河,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河中用力掷去,石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就在他面向河水俯身捡石的瞬间,李元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有人这时朝他屁股狠踹一脚,这家伙一定会落入水中;如果他再也爬不上来,不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了吗?当然他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躲荫的人越聚越多,小猪仔俨然成了大明星。李元成微一努嘴,示意林锡平尽快离开这里,二人于是一前一后朝建兴镇方向走去。为了避开行人,从大路上下来,他们拐进一条窄窄的小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阴凉的河湾才再次停下来。
李元成转身看着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身后的林锡平,一股嫌恶和痛恨陡然而生。他依然强压怒火,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兄弟呀,前面又是大路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要是有人把你认出来——”他压低声音,警惕地四下一望,“你就再也回不去广东了哇。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了,何必再白眉白眼地把你也搭进去呢?我真是在为你着想啊,兄弟。你就不要再跟到我了嘛,算我求你了,未必我还跑得了吗?你总得让我冷静地想一想再去自首噻,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说完,他张着嘴,可怜巴巴地乞望着林锡平,似乎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
“那好,我给你两天时间,后天上午天一亮,我就在这里等你。凉凉快快的,早点说完早点走,要不太阳出来热死人。我先说清楚哈,如果到时你还犹豫不决的话,那我就只有单独行动了哦。”林锡平说完,很江湖地向李元成抱了一拳,转身朝三官场方向扬长而去。
林锡平的背影已远远地消失在河湾,李元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张着嘴,傻傻地僵立在那里。好半天,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像四肢被抽了筋一样倚靠在路边的岩石上。又过了一阵,他才举起篾扇一阵噗噗噗地猛扇,随即用双手发疯似的用力撕扯那把扇子。篾扇很结实,他撕了几次都没有撕破,于是将扇子砸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边踩边歇斯底里地大声痛骂:“你个杂种,我日你先人板板,日你先人板板,杂种,杂种……”
4
沿着宝马河岸,李元成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建兴场,并深一脚、浅一脚,神情木然地走向区公所。他忘记了太阳,忘记了炎热,就连与他打招呼的人他都没有看清楚,只是机械地啊啊应和着。回到办公室,他将自己重重地砸在藤椅上,然后盯着门口发呆。
这时,有人手里拿着一摞文件走进他办公室,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抓起桌上一本厚厚的红色“毛选”朝那人掷过去:“滚——”吓得那人转身便走,边走边悄悄嘟哝:“球日疯哒。”
半夜,李元成难以入眠,他起床坐在床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实在想不出对付这个精明的广东佬的任何良策了。这家伙不仅没有离开四川,甚至没有离开建兴区,他简直就是一颗埋在自己身边随时都会引爆的重磅炸弹。正如林锡平所言,就算他离开这里了,也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因为他随时都可以置自己于死地,而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从这小子今天的表现来看,他已是铁了心地要逼自己去自首,而且十分紧迫,只有明天一天的回旋时间了。
他越想越着急,不觉汗湿衣衫。渐渐地,林锡平在河边俯身捡石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晃动。他慢慢站起身来,瞪着眼,咬着牙往木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5
第二天下午,李元成一个人来到上次与林锡平分手的那条小路,仔细地研究察看这一带的地形和环境。这里名叫牛滚崖,位于宝马河东岸。从此处沿河上行可通建兴中学,顺水而下可达彭家桥。小路两侧都是高高的绝壁,只是一侧在路面以上,一侧在路面以下,路面以上靠山,路面以下临水。小路宽不足二尺,勉强可容一人行走。传说当地农民若吆牛从此经过,牛必滚落崖下,故而得名。
由于地势险峻,平时很少有人从此经过。山上松柏茂盛,灌木丛生,粗枝密叶横着探向河边,为这段小路撑起一排遮阳避雨的绿色走廊。前行三十步,扶着岩壁,小心地踏过一条仅容一足的岩石小径,斜斜地走下河床,便可来到小路以下一处临河的小小平台。平台虽然离河面更近了,但依然有高逾两丈的落差。
东方刚刚发白,李元成便早早地赶到了这里。他依然戴着草帽,同时带来了两根用斑竹做成的简易钓鱼竿。当林锡平赶来时,他刚将两只鱼钩挂上一段曲蟮抛入水中,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漂在河面上的用高粱秆做成的白色浮漂。
“好雅兴啊,李区长。”林锡平也慢慢踏过小径,一步一步探到平台上来。
“我在河边长大,从小便喜欢钓鱼,这也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爱好。估计很快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啰,趁我现在还是自由之身,抓紧时间过过瘾再说吧。”李元成冷冷地说,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林锡平担心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因此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吱声。不过,他对李元成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定力还是暗暗吃惊。
“钓鱼能使人心平气静,有利于深思熟虑。我思考许多重要的问题,都喜欢在钓鱼时进行。今天面临的可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抉择呀。”这时浮漂动了一下,并不停下坠,李元成停止说话,迅速起竿,一条三寸长的小鱼凌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银色的弧线后落在平台上,啪啪地甩尾弹跳。他俯身抓起小鱼,取下鱼钩,默默地看了一眼,叹着气道:“唉,你我现在都受制于人,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哪。”然后用力将鱼抛回河中。
林锡平依然默不作声,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李元成费了这么大周折的良苦用心,于是耐心地静待他继续表演。
重新挂饵抛线,李元成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他十分清楚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林锡平的所有心思,于是懒懒地说:“放心,朋友,我不会再乞求你了,你大可不必如此严肃。本人决心已下,下午就去县公安局,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他指着另一根钓鱼竿对林锡平说,“要不,你也来玩玩?”
“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雅兴。”林锡平抬头望着对岸已经收割结束后的大片光秃秃的麦地,不耐烦地说。
“咱们以钓鱼来进行一场赌博怎么样?人一辈子不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赌博么?”
“赌什么?要是拿‘自首’来做赌注就免了。”林锡平怕又被他绕进去,始终高度警惕。
“哈哈哈,兄弟硬是要穷追猛打呀,看来本人注定已在劫难逃了。放心,我已说过,下午就去自首,绝不以此做赌注。”他扭头斜望了一眼站在一丈开外满脸狐疑的林锡平说,“有件事你很想知道,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考虑到咱们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今天告诉你也无妨。你不是一直在问我烧毁和平村的真正动机吗?”
“请讲。”林锡平果然精神一振。这的确是连日来扰得他寝食难安,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坐下吧,咱们就以此做赌注。”他再次指了一下那根钓鱼竿说,“咱们一人一竿,重新开始下钓,看谁最先钓到第三条鱼,不分大小。如果你赢了,我毫不保留地告诉你所有真相,也算是对你陪我垂钓的一种补偿;如果你输了的话,我就只得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今生你都休想知道。”
“一言为定。”广东人果然迫不及待地抓起了钓鱼竿。
天越来越亮了,霞光从背后的山顶上轻轻溢出,远远地给河对岸灰暗的田野涂上一抹淡淡的亮色。微风拂来,带着河里水草的气息,令夏日的清晨凉爽怡人,而李元成却不停地用手揩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
这时,上边小路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林锡平扭头看了一眼又开始盯着浮漂。那人也戴着草帽,背着夹背,提着打杵子急急地走。当他看到在这里钓鱼的二人时,便停下脚步朝下面大声喊:“哎,哎,你们是哪儿来的哟?这里是我们生产队的塌塌,不许在这儿钓鱼哈。赶快走,赶快走,要不我马上去喊队长了哈。”
李元成又擦了把汗后大声回应道:“地盘是你们的,河流该不是你们的噻。这河里的鱼可是从建兴场上面游下来的哟。不要说喊队长,你就是把区长喊来都但球疼。”林锡平应和着说就是。李元成示意林锡平不要说话,林锡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于是拉了一下头上的草帽,面向河面不再开腔,也不再看身后那人。
那人骂骂咧咧地从那条斜径上移了下来,走到李元成身旁便弯腰去抓钓鱼竿。李元成用手拦住他说:“哎,哎,老弟,我们在这里比赛钓鱼,只钓三条就走,说话算话。”那人稍一迟疑道:“好嘛,只准钓三条哈,我等你们钓完了才走,反正时间还早。”然后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观看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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