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活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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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德愚没有死,他还活着!

服刑初期,他真想到过死亡。十二年的冤狱,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饱学之士,就是一个无休无止的漫漫长夜。所谓事业、爱情及人生,都如那漆黑的矿道,看不见,摸不着,永无尽头。思念、牵挂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无时无刻不在啮噬着他那千疮百孔的灵魂。

从牢房到井口要经过一条由煤矸石铺就的窄窄山间小路,路边是数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便是白浪滔滔的嘉陵江。好几次他都想跳下悬崖,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煎熬。死亡太容易了,他只需闭上眼睛,从小路向悬崖跨出一大步,所有的烦恼和折磨都会随流水滚滚而去。

不,他不能死。慈祥的老父亲还好吗?梅兰现在怎样呢?更为重要的是,他发誓今生一定要再见两个人,一个是冒死救他性命的王文昭,一个便是将他逼入绝境的李元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悲悯能救赎一个罪恶的灵魂,而仇恨却能支撑一个不死的信念。他必须活着,咬着牙也得撑下去。

想起梅兰,他心就碎了。多好的姑娘啊!今生能遇上她,并获得了虽然短暂却无比**的爱情,他知足了,永远无悔。他对梅兰充满无以为报的谢意,同时也担心梅兰还恋着他。刚到煤矿不久,他给梅兰写过一封信,说自己已成了重刑犯,今生今世恐难再见面了,劝她忘掉自己;他说梅兰还年轻,希望她早日另作打算;他感谢梅兰的爱,并真心地祝愿她有一个好的归宿。

而就在这期间,梅兰也给他写过几封信,信中希望他好好改造,她会永远等他。然而,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们都未收到对方的来信。梅兰以为监狱没有通信自由,而陈德愚则以为梅兰可能已不再牵挂一个重刑犯了,这倒多少让他感到轻松和释然。

矿难的前一天晚上,为了迎接上级检查,监狱主管干部要求全矿区的最高知识分子陈德愚写一篇名为《向资本主义当权派发起总攻》的演讲稿,准备在上级检查时向所有犯人演讲。稿件必须连夜完成,领导允许他第二天休息一天。矿难发生时,他还在床上睡觉。当他被各种闹闹嚷嚷的声音吵醒后,才知道是出事了。他起床后怎么也没找到自己的囚服,唯独找到一件却不是自己的,编号为“6731”。于是,他未穿囚服便和其他没有下井的犯人一同冲到救援第一线。

当地煤矿大多是低瓦斯矿,很难也很少发生瓦斯爆炸,更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矿难。矿难发生后,监狱所有领导干部全都吓蒙了。由于平时缺乏相应的演练和准备预案,救援根本就不知从何下手。全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连所有站岗的狱警都被派到山下去搬运从外面抢运过来的排风管和柴油机等救援物资,陈德愚也在其中。

在扛回一根排风管出来准备扛第二根时,他猛然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道亮光快速闪过他脑际,他几步跨上旁边一处坡坎,钻入山中消失在茫茫林海。

在后来的矿难报告中,监狱领导特别提到了“81”号,说他在休息期间依然下井,积极接受改造,可惜不幸遇难,而“31”号却趁乱逃走了。

2

自从离开建兴中学,陈德愚已经练就了一身亡命江湖的好功夫。他几乎没吃什么苦头便远远地逃离了曾家山,逃离了朝天区,并一直逃到旺苍县国华区燕子沟煤矿。

这家煤矿是当地一个大队的小煤窑,煤质差,产量低,效益不好,安全设施落后,当地农民都不愿下矿干活,煤矿领导还得四处派人去外地找工人。陈德愚在曾家山煤矿劳动一年,早已是一名熟练的煤矿工人了。当他找到煤矿领导说愿下井干活时,领导啥也不问便十分高兴地收下了他。煤矿包吃包住,一天所挣工分折算成人民币大约可值一元二角。他便从此隐姓埋名地在此当了一名矿工,而且一干就是八年。

没有人知道这八年他是怎么一天一天咬着牙熬过来的。如果心中没有爱,他不会支撑这么久;如果心中没有恨,他也不必支撑这么久。他平时很少说话,干活十分卖力,有时甚至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却从不主动要求加工分。煤矿统计工分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别人说多少就是多少。吃穿住都由矿上提供,他从不外出,自然也没有其他开销,钱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用处。他总是乐于助人,甚至连工友的衣服他都帮着洗,所以全矿上下都十分喜欢他。

没事的时候,他便一个人爬上山去晒太阳,或者望着远处黧黑的群山发呆。从来没有人听他谈起过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就连过春节他都主动申请留在矿上守矿。有几年春节期间,矿上领导来看他,问起他的过去和家人,他都慌忙回避,说自己没有亲人了,是一个独人,致使领导摇着头连说可怜可怜。他清楚自己是个逃犯,只要煤矿不追查他的身世,并能为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便谢天谢地了。

其实,从曾家山煤矿逃出后很快他就后悔了。要是当时他再稍作思考也许就不会逃走了。逃离监狱并不意味着重获自由,如果再次归案,判罚将会更重,刑期将会更长。现在他照样不能回家,照样不能回学校,照样得亡命天涯。

有时他真想回一次家,告诉人们自己还活着,但这等于自投罗网。他想让父亲、让梅兰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是大家都确信他已经死了,或许所有的伤痛都已被岁月渐渐冲淡。好吧,死了就安安静静地死了吧,免得扰人清静。但复仇的烈焰一天也没有熄灭。如果既能复仇,又不惊扰所有亲人,“死人”可比活人方便得多啊。

关于复仇,他想了很多年,从进入监狱的第一天起这便是他每天思考得最多的问题,甚至是他每天思考的唯一问题。他决定要么与李元成同归于尽,要么复仇后再返回煤矿继续当矿工。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近乎苛刻地追求复仇计划的精准和完美。他若干次地在心中演练所有的细节和动作,但越想越觉得计划不够周密,越想越觉得准备不够充分,因而越想心里越没谱。他就这样天天假想,天天犹豫,天天等待,八年光阴就这样慢慢流逝了。

1976年10月6日,在叶剑英、**的支持下,华国锋通过由汪东兴统率的8341警卫部队,一举逮捕了“四人帮”所有成员。十年浩劫宣告结束。

当这声平地惊雷通过有线广播慢慢滚到偏僻闭塞的燕子沟煤矿时,没有人看出陈德愚的不安与躁动。他应当狂喜,“四人帮”一垮台,他的冤屈或许便可得到洗雪了,他的灾难也该结束了。但他没有狂喜,反而多了一层深深的焦虑。他蒙冤已整整九年,人生的黄金季节已在暗无天日的煤矿里悄悄溜走,而将他一手推入灾难的人至今却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担心,“四人帮”的垮台会成为他复仇的阻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逼着他一刻也不愿再等了,他当天便向煤矿领导请假,说老家有事要耽搁一段时间。领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当即为他结清了这么多年一直攒在矿上的将近三千元工资,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领导及另外两个工友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矿外大路上才分手,并提醒他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3

秋高气爽,孤雁南飞。升钟湖波平浪静,碧如翡翠。太子岛上,一个人肩挎黄色布包,衣衫破旧,旧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他径直来到一个山洞前,静静地伫立良久,然后钻了进去。他伸手轻触洞壁,并不停地摇着头长吁短叹。

陈德愚化作乞丐,来到他九年来日思夜念的地方。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忆往昔,年少轻狂,饱读华章,而今却历经苦难,受尽凄凉。他现在的身份或者是活着的逃犯,或者是死了的重刑犯,总之偌大个世界,就是没有让他合法存在的一席之地。从洞里出来,他爬上那光秃秃的山顶,坐在曾经和梅兰一起坐过的地方遥视远方。这里曾经有他和梅兰的醉人私语,也有他与天黄的打闹嬉戏。太阳绚烂如昨,心境却无限惆怅。

由于害怕引起怀疑,他不敢向人直接询问,在保城,他没有打探到梅兰的下落。他想,梅兰可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不愿打破她生活的宁静。他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幸福,也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便知足了。不过,在升钟场,他很快就掌握了声名显赫的李元成的所有情况。

经过十年的打打斗斗,深得政治斗争秘传的李元成,一直活跃在“文化大革命”的前沿阵地,并一路左右逢源,高歌猛进,从区公所文书到公社“革委会”主任再到升钟区副区长,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而婚后头几年的梅兰,却一直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她平时除了上班便深居简出,因此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对陈德愚的绵绵思念,以及对丢弃孩子的无尽悔恨,令她婚后的日子晦暗无光。

矿难之后,她心中一直充满着对陈德愚的深深歉意,她丢掉的可是陈德愚唯一的骨血啊!后来她多次到彭家桥一带悄悄打听弃婴的下落,均伤心而归。当她听说有人专门拐骗小孩并取卖器官时,更加惶恐不安。她不知道孩子是否还活着,每年七月半,她在给陈德愚烧纸钱的同时,总是不忘轻唤自己的孩子。

4

陈德愚被押往广元时,父亲陈元礼尚关在生产队牛圈。矿难的噩耗传来,这个一生好强的老人没有扛住老年丧子的打击,当即晕倒在牛圈,醒来后便疯了。他要么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要么整天坐着发呆。弟弟陈德慧为了去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早就宣布与走资派哥哥划清了界线。只有老实巴交的哥哥陈德智,一个人躲到弟弟住过的木楼上悄悄抹泪。

从院外的官道进入底下湾,右边有一处长满芦苇的缓坡,叫碑坪子,是进出院子的必经之地,陈德愚从小便与伙伴们在此“打仗”或捉迷藏。这里是湾内与湾外的分界点,人们迎来送往大多以此为界,迎接客人到此就算“远迎”,送别客人往往也到此止步。因此,碑坪子算是除了院子内,便是整个底下湾最热闹的地方了。

陈德愚压低帽檐,躲在碑坪子的芦苇丛后,认真用目光招呼着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叔伯婶孃、堂兄表妹他都认识,他甚至还看到了扛犁吆牛从此匆匆而过的哥哥。他差点大喊一声哥哥,但理智还是将嘴紧紧捂住。从上次离开陈家湾算起,他已整整十年没有见到过亲人了。其实,在这十年间,哥哥弟弟已相继结婚生子,父亲疯疯癫癫的毛病也渐渐有所好转,只是依然很少说话,依然会长时间坐着发呆。

看到出工的成年人和上学的娃娃们都陆续离开了院子,他才慢慢走过去推开那扇木门。父亲果然一个人呆坐在原来的药铺外,须发尽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苍老憔悴。陈德愚走向父亲,目光越过帽檐虔敬地看着他,而父亲依然旁若无人地呆视着没有焦距的远方。他小声叫了一声“老人家”,父亲这才微微抬了一眼,但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

他走到父亲跟前,单膝跪地,抓起父亲一只手,把十张“大团结”塞到他手上,哽咽着说:“老人家,这是你儿子给你的,他还活着!”然后起身,边擦眼泪边大步离开了院子。走到碑坪子,突然听到院门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着急地大声呼喊:“喂——喂——等一等,等一等哪!”他反而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消失于村口的官道上。

5

碾垭场场口,喧哗热闹。一块空地上,一群中学生在用课桌搭起的舞台上唱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正瞪眼握拳、大义凛然地唱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片断,其装容、神态、唱腔、摇头晃脑、转身迈步都极具革命性。这时,桌子猛地晃了一下,吓得“李玉和”妈哟一声从桌上跳了下来,头上帽子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周围一大堆袖着手看戏的农民登时哗然大笑。

经过一上午的打听,陈德愚也找到了这里。在人堆外面,他向一位看来并不喜欢样板戏的大娘小声询问:“大妈,请问你晓得王文昭是几大队的不?我是他老同学。”

“王文昭?”大娘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边抬袖擦鼻涕,一边斜眼看天,一副苦苦追忆的样子,“王文昭?碾垭只有我们那儿才有姓王的。你说的是不是六大队王大贵那个娃儿哦?”

陈德愚被她反问住了,他只听梅兰说过王文昭是碾垭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几大队,更不知道他父母的名字。他试探着提醒:“就是从建兴中学毕业的那个,都十年啰。”他期待地看着大娘。

“嗨呀,我还以为说的是哪个呢,就是腊狗的嘛,都叫小名,我们是一个大队的。还王文昭呢,你看这儿哪个晓得王文昭嘛,说腊狗都晓得。”大娘啪地射出一口浓痰,然后惊乍乍地大叫,“谢二嫂,谢二嫂,腊狗的老庚儿在找他。”她四下一张望,才发现她叫的人不在,于是骂骂咧咧地说:“嗨——这个烂货,刚才都还在的嘛,又跑她姐儿妹子的哪个塌塌去哒,走草哇,舅子。”她呼地吸溜一下鼻子上挂出的两条肥蚕似的鼻涕,然后看着陈德愚说,“他妈,腊狗的妈刚才还在。那娃儿有出息呀,打越南去了,西沙群岛吗啥子哟,反正我也整球不醒豁。立功了,县上都给他屋头送大红花了。你看他爹现在那个样儿啰,嗬,屁眼儿都笑歪起哒。”

其实,他只想见一眼王文昭,并亲自对他说声谢谢便心安了,没想到王文昭已光荣参军入伍,为保卫祖国跃马横枪。他似乎已看到救命恩人一身戎装驰骋疆场的飒爽英姿。一丝由衷的喜悦从心底漾起,慢慢堆于脸上。

6

在升钟场,陈德愚已经秘密跟踪李元成一个礼拜了,就连他的住家、办公室、主要活动场所及大致步行路线都烂熟于胸。他已对下手地点及逃跑路线都做了多次勘察和踩点。

他带着一柄锋利的木工斧头,来到山上一处柏树林,抡起利斧一阵猛劈,手臂粗的树枝纷纷应声而断。他确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名现代侠客。他用左手拇指轻探一下斧刃,再用右手挥动几下斧头,感觉斧头既锋利,又应手,十分满意。陈德愚不想杀死李元成,因为那样太便宜他了,他要斩掉其四肢,让他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李元成所住的那个小院,只稀稀落落地住着两三户人。他比较过几个地点,觉得这里相对容易得手。天刚黑,家家户户已开始吃晚饭,李元成家的灯也亮着。陈德愚躲在院子北侧一排石梯下的一间公共厕所内,透过厕所外几株柳叶桉树的枝丫,密切注视着院子东头的李元成家。他发现李元成进屋后一直没有出来,估计也在吃晚饭。选择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这时既不算安静,有利于掩盖声响,又便于在夜色中逃遁。

一切已准备就绪,他慢步走过去轻敲木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啰——”他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果然,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令人心颤的面孔探到门口——梅兰!

他太熟悉这张面孔了。这么多天,他满脑子都是李元成,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元素——他的家人。看来他一直担心自己准备不够充分并非过分谨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可能刚刚吃过晚饭,李元成头也不抬地坐在灯下看报,梅兰系一条围腰,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无须猜测,梅兰已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了。他没有想到会与日夜思念的梅兰在这里相遇,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患难情侣居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的老婆。他思绪一阵混乱,当即明白今天在此必将无功而返了,于是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找错地方了,对不起哈。”他多年来早已习惯用流利的旺苍腔调与人交流了,梅兰没有认出他,当然也不可能想到是他,连说没事的,没事的,随即掩上了木门。

他把自己入狱前与李元成有关的所有细节回忆了一遍,认为梅兰成为李元成的老婆与自己蒙冤入狱有一种必然联系。他渐渐意识到,或许这才是李元成陷害他的真正原因。他决定先当面向梅兰问清此事。

7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观察重心便从李元成转移到梅兰身上。他在梅兰工作的升钟百货门市部上买了一副墨镜,是梅兰亲手递给他的。他埋头戴上墨镜后才抬头近距离地认真看了梅兰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其实,就在梅兰递给他眼镜的同时,也长长地看了他一眼。

去李元成居住的小院,要经过一条窄窄的碎石小路,小路右侧是高约三尺的石坎,石坎上是一片杂树林,林中落叶满地。这里是梅兰回家的必经之地。下班后,梅兰慢步往家走,经过石坎时,突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位女同志好福气呀!”梅兰转身一看,未见有人,于是继续低头前行。刚走两步,又听到那个声音:“五日之内,你家必遭大难。可怜,可怜啦!”梅兰一惊,这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可能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再次猛一转身,才发现一人衣衫褴褛,头戴草帽,背对着小路坐在几棵榆树下一块废弃的磨盘上。

“你在说我吗?”梅兰小声询问。

“九年前,有一桩冤案,与你家夫君有关。那个冤魂已找上门来。我看你家房上近日戾气汹汹、血光弥漫,皆是不祥之兆啊。”

“你是——?”梅兰声音有点发沙,朝石坎挪了一步。

“知生知死,知因知果,新华黑龙观云松道人。贫道多年修炼,初晓阴阳盈亏,略知吉凶祸福。十年前,道观被毁,从此闲云野鹤,流离民间。而今不求得道升天,只求祈福万民,消灾减难,助天下苍生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我看你慈眉善目,故而冒昧提醒,多有惊扰,恕罪,恕罪,贫道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压低帽檐,扶了一下墨镜,转身踏向小路。梅兰这才看清他的正面,也认出此人便是到她门市部买墨镜的那人。她瞬间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道长请留步。”梅兰两步爬上石坎,踩着嚓嚓作响的落叶,走到他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双手恭恭敬敬地交与他,“这算是本人向贵观敬上的三炷清香,望道长务必收下。”她知道新华公社的确有个黑龙观,也知道许多道观寺庙的确毁于破四旧期间。

“道观无存,香火已断,钱财粪土,过眼云烟。贫道与清风同在,与寒月同行,只替人消灾,不收钱财,何况道士也从不化缘哪。”他依然低着头。

“刚才道长说我家将遭大难,既然你已告知于我,还求给个消减之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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