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如银盘,遍地皆霜。远山的轮廓比白日还清晰,近处的树林却比白日还迷蒙。微风拂过,升钟湖银波点点。湖水轻舔岩石,发出细微的啪啪声,像母亲在亲吻怀中的婴儿。
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夜雨,太阳一天比一天有骨力,春天快到了。没事的时候,他带着天黄到山脚沿河侦察地形,以做离岛准备。气温虽略有上升,而河水却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急。天黄的狗刨式虽不算优美,但要逃出去却比他要容易得多,也许天黄还不敢做此冒险。他甚至计划扶着天黄一起渡河,但这得冒人犬同亡的风险。他来到峡谷口,希望能从这里找到过河办法。
突然,天黄像发现什么目标似的朝着对岸发出异样的吼叫,并四脚不停抓地,做出随时欲奔的姿势。顺着狗叫的方向朝对岸望去,陈德愚惊惶地发现那位追他上岛的女红卫兵正朝峡谷快步走来,边走边大声呼唤“黄黄”,只是已将军便装换成了一身蓝布衣服。陈德愚如见瘟神,抱起仍在汪汪大叫的天黄便向山上撤退。
一切都十分清楚了,黄黄便是天黄,红卫兵女将便是天黄的主人。发现了天黄的女红卫兵可能会设法上岛,到那时,不仅相依为命的天黄会离开他,多日苦苦逃亡的自己也最终会被捉拿归案。想到这里,初春的暖阳立刻黯然无光,迷人的湖光山色立刻变成了阴森森的牢狱,天地瞬间罩上了一层灰色。他的心变得沉重、变得冰凉了。他蹲下来,用微微颤动的手一遍遍轻抚天黄的脖颈,然后重重地叹着气,目光呆滞地摇着头。
令人担心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第二天下午,当他搂着天黄坐在地上面向升钟湖晒太阳时,天黄猛地一声狂吠,从他的臂弯下滑脱,沿着身后通向峡谷的小路奔去。像所有知道大难结局的人一样,他没有慌张,没有叫住天黄,没有站起来逃走,甚至连原来的坐姿和神态都未稍做改变。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天黄欢快的喘气声和人的脚步声从背后由远而近。他用手轻刨了一下飘在前额的乱发,紧了紧棉袄,然后双手抱膝,静静地欣赏湖上翩翩起舞的白鹤。
脚步声在背后大约五步之外停止,只有一人。天黄跳到他面前吐着长舌头猛摇尾巴。突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是木棒杵地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大喝:“好啊,偷了东西,还毁木桥,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坏分子。等生产队收工了我马上就叫人把你押起来。”正是那位红卫兵女将的声音。
找到黄狗,她本来很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想教训这家伙一顿。在天黄的引领下,她很顺利就找到了陈德愚。她原以为这人应当做贼心虚,见到她不是慌乱逃窜,便是跪地求饶,或者大诉苦难以博同情,不料这家伙居然背对着她若无其事地观光望景。她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放肆、狂傲、目中无人的小偷。她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同时也产生了几分畏怯。在这深山之中,她肯定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于是将手中的木棒在地上狠狠一蹾,这样既告知对方自己有武器,最好不要乱来,同时也为自己壮胆。她真后悔没有等收工了多叫几个人一同上山。
“红卫兵同志,我逃得辛苦,你们追得也不容易。你们这么远一路跟踪,不就是想把我抓起来,想把我整死吗?我不想逃了,我逃累了,也无路可逃了。你们把我绑起来吧,拴上石头沉到升钟湖喂鱼算了。你们也省些事,我也少受些折磨。来噻!”他依然面朝湖泊,然后把双手剪在身后给人捆绑。
“呸,哪个是红卫兵,哪个想整死你,哪个拿你喂鱼?你偷了我家东西我还不该追你?你又偷东西又毁桥,你不是坏分子是啥子?还不该对你这种人实施专政吗?”她觉得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人说话虽然有点怪怪的,但还挺老实,没有反抗的意思。
陈德愚慢慢听出了点眉目。看来这女将并不知道他是谁,也并非在一路跟踪他,只不过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偷而已。他一阵窃喜,同时又后怕刚才说得太多,差点暴露了真实身份。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女将那天明明是一身红卫兵打扮,怎么今天突然又否定自己是红卫兵呢?他扭头认真审视了姑娘一眼,发现姑娘也在看他。他再次确认了这姑娘就是那天追他上岛的红卫兵,于是试探着问:“你——凭啥——说我——我是坏分子?”
“你偷衣服,你身上穿的衣服、鞋都是我爹的,你还敢抵赖,我——”她呼地举起木棒。陈德愚听到声音本能地闪避一旁,扭头见她只是将木棒高高举起,并没有要砸下来的意思,但已杏眼圆睁。
“你胆子不小,还敢对我进行专政,”陈德愚觉得这姑娘并不可怕,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我偷衣服,那是我没有衣服穿。我是贫农,彻底的无产阶级。我没有吃,没有穿,没有房住,我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应该是我对你们这些有产阶级进行专政。你敢棒打无产阶级,反了!”他越说越得理不饶人,好像偷衣服是件很体面的事。
“我——我又没打你。”姑娘果真被陈德愚的大话镇住了,怯生生地说。她觉得陈德愚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于是将高高举起的木棒缓缓松于地上。
陈德愚偷偷瞟了姑娘一眼,发现她目光游移,局促不安,暗自觉得好笑,于是问道:“你不是红卫兵吗,咋现在又不是了呢?”
“我不当红卫兵了,我爹——被他们整死了,呜——呜——呜——”姑娘说着伤心地大哭起来,然后丢下手中的木棒,抬起袖口揩眼泪。
“嗯——?”他觉得姑娘其实也挺可怜,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安慰,于是便转移话题,“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你还好意思问。”姑娘果然停止了抽泣,又恢复了先前的凛言厉色,“生产队再也找不到你掀掉的那么宽那么厚那么长的木板了。平时本来就很少有人上岛,现在更没人管便桥的事了。要不是发现了黄黄,我才不想过来呢。我用的是一根椽子,又窄又薄,勉强能承得起一个人。”姑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懒懒地说,“你走吧,黄黄找到了,我要回了。”
尽快离开孤岛是陈德愚多日的愿望,姑娘一转身,他便迫不及待地尾随其后走向峡谷口。天黄兴奋地在前领路,步履轻快地踏着椽子跳了过去。姑娘却怯怯地看着仅容一足的薄木板,迟疑了半天才一声尖叫地踏着木板冲了过去。
陈德愚本来就担心这薄薄的椽子能否承得起自己的体重,当他一脚踏上椽子的瞬间突然想起,跨过峡谷,自己虽然逃出了这长期被困的孤岛,但离开这里又去哪里呢?还不是一样逃亡吗?更何况不论逃往哪里,过了这峡谷,他都得和心爱的天黄分手。他心里一酸,收回刚刚迈出的一只脚,对着已经走到对岸并不停前行的姑娘的背影大声喊:“姑娘,谢谢你爹的衣服。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已经习惯这里了,还是想留在岛上。请把狗还我吧,我离不开它了。”
姑娘回过身,吃惊地盯着他。她本以为这人至少应对她有所感激,却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家伙居然会拒绝如此难得的逃身机会。当她听见这人要从她手里要回黄狗时,气得朝着对岸恶狠狠地大吼:“你想得美。”说到黄狗反而把她提醒了,她担心黄狗会跑过峡谷去找他并被他带走,于是重新回到峡谷口,弯腰涨红着脸吃力地抽回椽子并托于右手转身便走。她看都不看陈德愚一眼,边走边恨恨地骂:“不知好歹的死叫花子,让你在岛上活活饿死才好。还想要我们的黄黄,休想!”
2
回到家里,姑娘将椽子狠狠往地上一掼,好像正是这根椽子惹得她十分气恼,同时吓得黄狗紧张地直起头看着她。她抽回椽子的行为一直令她心神不宁。如果那人果真饿死在岛上,自己不就成了凶手了吗?她将从第一次看到那人直到今天与之有关的所有记忆碎片进行拼接回放,发现那人言谈举止、仪容神态都迥异于普通的叫花子,而且说话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充满雄辩。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叫花子的声音和容貌十分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娘叫梅兰,家住升钟区保城公社,建兴中学高六六级学生。她多次听过陈德愚的讲课及讲座,对他广博的知识、丰富的见闻、幽默的谈吐、高深的学问、充满睿智的辩驳以及潇洒的举止崇拜得近乎痴迷。只要一有机会,她便会去听其讲课或讲座。因此,她心目中陈德愚的光辉形象与一位偷鸡摸狗、狼狈不堪的叫花子实在没有任何联系。
与那一年所有的高中毕业生一样,梅兰无缘高考,并身不由己地汇入了浩浩荡荡的红色潮流。当她与同学们一同进行大串联、破四旧、斗私批修等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时,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却成了这场运动早期的牺牲品。
她父亲是县供销社主任,运动一开始便被莫名其妙地当成剥削阶级进行批斗。他与红卫兵头头据理力争,坚决否认自己是剥削阶级,并奉劝他们要头脑清醒、能辨善恶,不要敌我不分、祸害百姓。他也真是不识时务,那些革命闯将正激情澎湃,岂能听得如此言论。他们变着花样折磨他。一天夜里,他跪着倒在炉渣上,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在她刚上初中的时候便去世了,她无兄弟姊妹,父亲去世后便成了孤儿。好在她已满十八岁,大爹大妈成了她暂时的监护人。她无限悲痛地配合大爹大妈将父亲葬于村口,并亲手制作了花圈。陈德愚那天夜里误撞的新坟便是她父亲的长眠之所。估计是害怕连累女儿,父亲连句遗言都没有留给她,唯独留下了那条黄狗。听大爹说,黄狗是一路流着眼泪随父亲的遗体回来的。父亲下葬后,黄狗在坟前一连守了三天三夜,给什么都不吃,怎么赶都不走。后来还是梅兰才把它带回家。
父亲的去世除了让梅兰极度伤心孤独,便是对红卫兵由最初的狂热一下变得厌恶甚至痛恨起来。既然已经高中毕业了,她计划为父亲守孝二十一天后,便到县供销社找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韩叔叔打听到供销社工作的事。那天陈德愚在村里碰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改变自己的装束。如果陈德愚不慌忙逃跑,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追一个仅偷了件棉衣的小偷。她怀疑他可能还偷了其他东西,所以才一路狂追。谁知小偷断路求生,她也只得就此作罢,并很快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从建兴中学毕业的高中生,在当时当地,其影响绝不亚于后来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更何况梅兰还是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俊俏的女学生。于是,攀亲求婚者络绎不绝。这可乐坏了大爹大妈,也忙坏了大爹大妈。其中最有竞争实力也最积极的求婚者便是相邻大队的李元成。
李梅两家是世交,李元成比梅兰大六岁,大人让他们从小便以哥妹相称。李元成有个幺妹叫秀英,十分喜欢梅兰,一见到梅兰就围着她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随着年龄的增长,哥哥渐渐对妹妹有了儿女之意,可是两人在读书求学方面的天赋却天上地下。李元成在本地一所民办初中校混过一年后,便跟随在升钟区当副区长的父亲到区上临时谋了个差事,而梅兰后来却令人羡慕地考进了全地区的重点中学——建兴中学。当地人都清楚,进了建兴中学,一只脚便已跨入了大学的门槛。这让李元成极度失落和无奈,也渐渐对这位越飞越高的妹妹失去了幻想。
“文革”开始后,读书成绩一塌糊涂的李元成,在父亲的荫庇下居然一步步当上了升钟区区公所文书,而梅兰却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她父亲去世后,以哥哥自居的李元成自然忙前跑后,大献殷勤,的确让孤苦无依的梅兰倍感温暖。但是,当李元成通过媒人找到梅兰大爹大妈正式向其求婚的时候,梅兰却以家父新丧为由而婉拒了。
在被当地人称为洋学堂的建兴中学里熏陶几年的梅兰,骨子里有一种孤傲和清高,以及对知识分子的认同感。她对李元成这位仅仅在民办初中混了一年的“哥哥”,有一种不忍言表的蔑视和排斥。李元成则自信与她的差距正在不断缩小,也认可守孝期间不宜谈婚论嫁的习俗,在责备自己莽撞和性急之后,便不露痕迹地细心照顾着妹妹并耐心地等待时机。
3
心事重重地与大爹一家人吃过夜饭,梅兰回到自己的木楼上,划燃火柴,点上用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中学课本百无聊赖地乱翻。熟悉的书香令她沉醉,也令她百感交集。她的思绪穿过橙色的灯火,回到了美丽的宝马河畔,回到了那充满激情与躁动的校园。
大学梦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她将永远告别难忘的校园生活。她想起了批斗学校老师的红卫兵,也想起了被红卫兵批斗的父亲。父亲去世后,狂热的革命激情被浇灭了,她被迫回到这鸡鸣犬吠的山村。尽管人们对这位全大队唯一毕业于重点中学的女秀才都非常尊重,尽管大爹大妈对这位聪明漂亮的侄女十分疼爱体贴,尽管父亲的同事及朋友正在为她的工作跑前跑后,但是,孤独与寂寞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往日清脆的笑声没有了,甜甜的歌声没有了,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少了。她能说什么呢?与谁说呢?大爹一家人唯一认得几个字的便是二女儿梅菊,而梅菊也仅在本大队的民办小学上过两年学。大爹大妈除一个“毛”字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她的满腹愁苦能向他们倾诉吗?
想起父亲,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黄狗。父亲生前十分喜欢黄狗,黄狗也非常通人性。去年暑假,父亲因出差把黄狗带回来交与她照顾,她第一次见识了黄狗的聪明可爱。当她在夏蚊如雷的晚上看书学习的时候,黄狗一定会静卧在她脚下,不断地大幅度扇动尾巴为她驱赶蚊子,一刻也不离开。
想起黄狗,她又想起了那个藏于孤岛的叫花子。天寒地冻的,岛上没有房子,没有食物,这么长的时间他与黄狗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从黄狗对他的亲热程度来看,此人对黄狗一定巴心巴肝。父亲世后,黄狗能重新得到那人的喜爱和照顾,这让梅兰倍感欣慰。
当她回想起那人希望黄狗留下时的哀求,她的心在微微收缩。同为孤苦无助之人,自己却带走了他唯一的聊以排遣寂寞的伙伴,还抽掉椽子,让其仍困居孤岛。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残忍,并对那人有所同情了。
她回想起那句“不就是想把我抓起来,想把我整死吗”的话来,发觉其中另有隐情。哪里的红卫兵在追他呢?为啥想把他整死呢?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建兴中学,想起了那几位被红卫兵批斗过的老师,想起了已经逃走的陈德愚。陈德愚的面孔和那位叫花子的面孔在她眼前循环切换。突然,她双手颤抖起来,鼻子一酸,然后压低声音一声悲喊:“妈——呀——”
她几乎是哭着叫了两声黄黄,但黄狗不在,于是慌乱地点亮马灯,扛起那根椽子,小跑着来到峡谷口。黄狗早已守在峡谷此岸,望着彼岸发呆,看到她去了,便远远地迎过来猛咬其裤脚。椽子刚一搭上,黄狗便射了过去。当听到洞外熟悉的呼哧呼哧声,陈德愚没有做任何思考便本能地边叫天黄,边往外冲。天黄异常兴奋,差点将他拱倒在地。他蹲下来,左手一把抱着天黄,把脸贴到它头上,然后一边用右手轻抚其背,一边动情地喊:“天黄,乖乖,天黄,乖乖!”
他只顾和天黄亲热,根本不去想天黄是怎么过来的,天黄能过来意味着什么。他对其他人的到来已经毫无所惧了。还有什么能比失去天黄更可怕的呢。与天黄嬉闹了半天,他才缓缓站起来。此时,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轻轻的抽泣声,于是猛地转过身来。这时,姑娘已慢慢将马灯举到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面庞,然后将马灯轻轻置于地上,一步冲过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陈老师”,再将陈德愚紧紧抱住,肩膀一耸一耸地伤心大哭起来。
“你——你认识我?”无法描述陈德愚此时的复杂心情,或者恐惧,或者惊喜,或者疑虑,或者莫名其妙。他双手轻扶姑娘双肩,然后微微用力,缓缓地将她身子推直。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陈老师?我是梅兰,建兴中学高六六级一班的,你给我们上过课。你说有些政治家既肯定尼采的唯意志论,又否定其群众工具论;你说看来尼采并没有疯,而是他把大家搞疯了。”梅兰笑笑地抹了一把眼泪。
“哦——看来你真听过我的课,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那些鬼话造成的呀!别人抓住我不放,说我影射政治人物。我有今天,你们红卫兵功不可没啊。”他边说边走过去提起马灯,也认真地看了一眼梅兰,发现这姑娘真诚的脸上还有泪痕,他对这位十分活跃的文体委员有点印象,于是往洞口一指:“找地方坐下谈,外面有点冷。”
山洞有一间教室大,既干燥,又暖和,洞口是成堆的树枝干草。他将马灯往高处石台上一放,整个山洞一下就亮堂起来,然后抓一团干草放在一块石头上请梅兰坐下,自己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梅兰提议能否在洞里生点火,陈德愚高兴应允。
火啊,这山上一旦有了火,就有了灵魂,有了生命力,这孤岛就会变成天堂。要是能早一点得到火源,他会少吃多少苦头啊!干柴噼啪燃烧,不时爆出火星,整个山洞一下便暖和了。他们把手探到火堆上取暖,脸都烤得红扑扑的,四只瞳仁里火影跳动。
“陈老师,我早就后悔在学校与他们一起打打斗斗了,但是要整你主要是头头的意思。有许多同学还是反对整你的,要不然那天晚上就不会冒险安排人来救你了。”
“哦——”陈德愚身上一直,着急地问,“是谁,是谁救的我?”
“想救你的人多,只是都不敢冒险。后来听说那天晚上要将你扔进宝马河整死,大家才急了。是二班的王文昭冒死救了你。救了你之后,他也被别人告发了。在抓他之前,他得到风声后逃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天啦!但愿他能平安。感谢你们,谢谢!”陈德愚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他本想伸手去握一下梅兰的手以示谢意,但手刚伸出去又觉得不妥,于是顺势张开十指罩在火堆上佯作烤火状。
“山上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呀,还有黄黄?”梅兰心中的谜团始终没有解开。
“山上除了批斗诬陷,其实什么都有。现在又有了火源,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此处乐,不思蜀也——”陈德愚拖着川剧唱腔,脸上浮起难得的微笑。
“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山上吧。”梅兰抓一把干柴添到火堆上,同时用眼睛询问陈德愚。
“从今天起,本大人自封太子岛岛主,别号山顶洞人。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将在此开荒种地,躬耕垄亩,然后独处一隅,静观世间风云变幻。”他用开玩笑的腔调说完,抬眼发现梅兰正笑笑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少女迷人的温情。他将目光压到火堆上,抓起一根木棍扒一下火堆,才一脸严肃地说:“我还能去哪儿哦。”
“也好,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打打杀杀,要是实在没地方去了,就暂时在山上躲一段时间,等局势稍有缓和再出去。明天我给你拿一些东西上来,你需要些啥子?”
“书、纸、笔、火柴。麻烦你啰!”
“嗨——呀——你要再这么客气,我就,我就——”梅兰跺一下脚,嗔怒着没有说完,却一脸羞怯。
4
那一夜,他们谈得十分高兴,也谈得很久。梅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这么兴奋了。回到家,躺在床上,青春萌动的她心潮难平。她愉快地回忆起陈德愚在她印象中的点点滴滴,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在梦中,她又回到了建兴中学书墨飘香的教室。她梦见陈德愚一身乞丐模样地牵着一匹马到教室上课,说自己是尼采,提醒大家不许虐待马匹,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梅兰被自己的笑声唤醒,发现天快亮了,赶紧起床收拾东西准备上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梅兰陆陆续续为陈德愚送去了各种生活必需品。她把父亲用过的被子、衣服等都搬了上去,还送去了食盐、大米、红苕、毛巾、牙刷、肥皂、铁锅、木瓢、碗筷、父亲用过的渔具等,另外还应陈德愚的请求送去了一把斧头、一些钉子。
有了“先进”的生产工具,陈德愚拉开了架势。他用斧头砍来树木、竹子,用钉子为自己钉了一架小床、一套简易桌凳,还为山洞做了竹门。勤劳和智慧改变着孤岛,也改变着他的生活。他不用再拔草根了,而是改作采野菜、钓鱼、掏早春野鸟产下的蛋,加之天黄的帮助,食物逐渐丰富起来。
梅兰总是一早出门,很晚才回家。她告诉大妈,自己到升钟场的同学家去了。大妈担心她的安全,想让大爹晚上去接她,但被她拒绝了,说有同学送她,不会有事的。大妈不好多问,只是提醒她早点回来。过了峡谷,她便转身抽掉椽子,藏于旁边的灌木丛中,以防其他人上岛,要回家时再将椽子搭上。
升钟湖各种鱼又肥又多,在其中钓鱼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钓钩一垂下,很快便会拖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一次钓到一条重约十斤的大鱼,还是在天黄的帮助下才将它搞上岸来。梅兰采来一大堆野葱,将其洗净,再填于掏空了的鱼腹内,撒上食盐,然后用宽大的树叶将鱼反复包裹,或埋于火堆,或架于火上。等到浓浓的香气喷溢的时候,他们便能围着火堆大快朵颐,当然天黄也能美美地饱餐一顿。
5
他们渐渐发现彼此都悄悄地依恋着对方,谁也离不开谁,一刻不见便会心烦意乱,只要一见面,他们的世界立刻就会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劳动的时候,梅兰是陈德愚的助手,没事的时候,他们便爬上山顶晒太阳。梅兰没去过成都,也没上过大学,川大校园的逸闻趣事,成都街头的繁华市井,她都在晒太阳的时候,逼着陈德愚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她听。有时听得入迷了,听着听着,她便不自觉地双手紧抱陈德愚一只胳膊,并将头枕在他肩上,直到自己发觉后才红着脸猛地松开。于是,陈德愚从她温柔的目光中看到了柔情,她也从陈德愚饱经沧桑的眼中读出了怜爱。
爬较陡峭的山岩的时候,陈德愚总是先爬上去,然后再伸手拉她。下来的时候仍由陈德愚先下去,再用双手把她接下来。一次梅兰在下跳的时候,陈德愚还没站稳脚跟,便被她扑倒在地并重重地压在身上。梅兰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不顾一切地送上了青春少女醉人的初吻。
月亮像被狗啃剩的半块烧饼,自惭形秽地藏在树杈后。像往常一样,陈德愚把梅兰送到峡谷口,然后从灌木丛中抽出椽子搭在峡谷上。天黄依然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冲过去,然后才是梅兰紧随其后。经过多次跨越,梅兰过桥时早已驾轻就熟。走到中间,她还略带表演地转身向站在岸上目送她过桥的陈德愚亲热挥手。
突然,事故就在此刻发生了。嚓的一声,椽子从中间折断。梅兰一声惊叫落入峡谷,被激流高高抛起然后再重重地按入水中。陈德愚妈哟一声大叫,朝着下游梅兰被卷走的大致方位,像一块石头一样笨拙地砸了下去。
结果是被救者救了施救者。在水边长大的梅兰,从小便练就了一套劈波斩浪的功夫。在建兴中学读高一时,她曾跳下宝马河救起一位落水儿童。在经过她猛压其胸部、做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后,儿童终于得救了。此事在建兴场一度传为佳话。梅兰知道峡谷水急,但越往下游走,水流会越平缓,然后便能轻松游到岸边。当她抓住岸边一棵桑树靠岸时,才发现陈德愚在水中一起一落地挥着双手,还惊恐万状地呼喊梅兰。
当地人称不会游泳的人为旱鸭子。对于水边长大的人,当旱鸭子是十分丢人的事,陈德愚便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当梅兰拖着陈德愚靠岸时,盯着惊魂未定的他便破口大骂:“笨蛋,你以为水里好耍得很哇?这河里每年要淹死多少人你晓得不?”然后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你明明晓得自己不会水的嘛。好险,要是,要是——”她突然哭得更伤心了,好像不幸的事已经发生。当他们浑身湿漉漉地拥吻在一起的时候,其实还泡在水里,好在河水已不十分寒冷了。
回到石洞,陈德愚急忙点起火堆,然后瑟瑟发抖地脱下一身水沥滴答的衣服。当他准备将衣服架起烘烤时,才猛地发现梅兰也已脱光一身湿衣服,脸红得快沁出血珠了。于是,熊熊火堆旁,两个火光中的剪影边界渐渐模糊,进而合而为一。两个饥渴的生命开始疯狂燃烧,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充满野性的山洞里战栗,两个年轻的生命在万物勃发的春天里酣畅交融。他们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对命运的抗争和对幸福的渴求。
烟波浩渺的升钟湖啊,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