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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建兴正街出拱背桥,沿着一条宽宽的碎石马路东行二十里,便到了建兴区所辖的新华公社。新华公社史称四龙驿,传说四海龙王曾在此聚会商讨天下大事,并推举黄龙为众龙之首。这里有黄龙、青龙、黑龙、赤龙四座大山,尤以黄龙山最为著名。
黄龙山山高八百丈,方圆数十里,峰峦起伏,巍峨壮阔,十二高峰直插云天。山上原始森林密布,怪石奇洞、碧潭飞瀑处处可见,飞禽走兽、奇花异木漫山皆是。黄龙山终日云雾缭绕,仙气蒸腾。位于最高峰擎天峰上的黄龙寺,修建于明成祖年间,距今已有六百余年。黄龙寺气势恢宏,古朴肃穆,终日香火繁盛,信客如云。暮鼓晨钟从黄龙寺悠悠传出,祈福天下苍生,昭示世间太平。
黄龙山与黑龙山毗邻。两山一支余脉欲接未接处,形成一个大大的豁口。豁口名叫土地垭,因黑龙山脚下的土地庙而得名,该庙现为土地垭小学。黄龙山与黑龙山主脉相夹成一条宽约三里,长约二十里的巨大峡谷。土地垭与峡谷垂直并将其一切为二。峡谷地势起伏,山湾众多,土地肥沃,林木茂密,实乃吆牛犁田、栽桑养蚕之佳境。
公元1713年,即康熙五十二年,随着湖广填四川的洪流,数百户人在官差的护送下,拖家带口,背井离乡,挥泪告别故土湖北麻城县孝感乡,穿巫峡,过夔门,风餐露宿,历经艰辛,朝着梦幻中的天府之国一路西行。
其中四户人家,跋山涉水数月后,终于到了富饶迷人的黄龙山下。他们将两山之间的峡谷地带分为四段,即将土地垭两端再一分为二,然后抓阄决定各自领地。最终彭、张两家居土地垭以南,陈、代两家居土地垭以北。至今,土地垭以南有彭家湾、张家湾,土地垭以北有代家湾、陈家湾。现在的四龙中学便位于垭南的张家湾,土地垭小学位于垭北的代家湾。他们日出而作,开荒垒田,修屋建舍,栽麻种桑,养猪饲牛。经过世代繁衍,人丁日趋兴旺,四户人家逐渐成了当地的旺族大户。
陈家湾因地势较低,因此又名底下湾。底下湾三面环山,形如圈椅。门口是一块波光粼粼的水田,水田外有一条宽约五尺的石板铺就的旧时官道。官道西通建兴镇,北可进县城。湾中四合院坐东向西,石基木柱、青瓦龙脊,属于典型的明清建筑。四合院正房五间,两侧横房各七间,倒坐西房与正房对应也为五间。正房居中的堂屋是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堂屋,设有神龛、香炉、蒲团、灯烛台,是整个家族的精神、文化中心,神圣而肃穆。堂屋对开大门厚重高大,平日以粗木杠横穿铜环而锁,牢不可破。
倒坐西房居中与堂屋对应的一间,则是院门兼进出大院的通道。四合院屋脊水平,而地基却有一层楼的落差,正房地基高出整个大院地基一层楼,即南北西三面房屋均为三屋,而正房只有两屋。从院坝上堂屋须爬上宽宽的两侧饰以石栏石鼓的九级石梯。南北两侧也有小型石梯与正房相连。正房与横房之间是转角房。通过转角房窄窄幽暗的过道,可达南北两后院。后院地基与正房水平,也是一个全封闭的袖珍四合院,如整个大院的两耳。
修建此院的人便是从孝感迁徙而来的四姓之一的陈家主人陈国鹏,陈德愚便是其嫡系后代。
陈德愚一家住在北侧横房。父亲陈元礼,是一位饱读诗书、为人友善且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与流马场的冯老中医师出同门。母亲早已去世,兄弟三人,陈德愚排行老二。哥哥陈德智没上过学,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篾匠。弟弟陈德慧从建兴中学初中毕业后,当了土地垭小学的民办教师。哥哥弟弟既不智也不慧,反而陈德愚自小聪慧过人,四岁能口述宋代话本,十六岁便从建兴中学毕业考入四川大学经济系。
2
1965年8月,成都。
锦江的晚风,带着淡淡凉意,穿过四川大学校门内如盖的法国梧桐,吻过莘莘学子青春洋溢的面庞,直抵校园中心的荷花池,撩得荷花荷叶微醺浅舞。右边图书馆的灯还亮着,左边化学系实验室还有人在苦苦钻研,足球场已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荷花池四周水泥靠椅上,还有人三三两两地乘凉聊天,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惊得荷叶下的游鱼猛地甩尾拨浪。沿着荷花池左侧理科楼前的针叶松小路,走到文史楼前再右折,穿过生物系茂密的热带植物试验林,便到了清幽静谧的桃林村。
桃林村并无桃树,而是桃、李、梅、竹四个教授院落之一,由几栋三层青砖青瓦的小楼构成。这一带又称专家楼,住着当时国内一流的专家学者。这些专家学者承担着建设新中国的诸如核工业、天体物理等尖端科研任务及重大学术课题。
从楼上洒下的灯光,艰难地穿过厚密的玉兰树叶,给树下聊天之人涂上一层豹纹。在栀子花浓浓的醉人香气里,树下水泥靠椅上坐着的三人正在激烈争辩。他们是陈德愚、陈德愚母校班主任——建兴中学现任校长赵启贤、陈德愚经济系老师兼系主任——著名经济学家李尚伦。
陈德愚已从川大毕业一年多,现为李教授助手。在研究《资本论》的过程中,他发现马克思大量引用了苏格兰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及英国古典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的《赋税原理》。本着追根溯源的学术精神,陈德愚从川大图书馆找到一套俄文版的《国富论》,并从李教授那里借来一套英文版的《赋税原理》进行研究。
从这两本西方古典经济学巨著中,陈德愚发现,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几乎就是直接引用斯密和李嘉图的。同时,他认可利己心是人的天性,是自然赋予的;主张财产私有;政治不应干预经济;私利与公利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引导,并最终达到两者的和谐均衡等。
陈德愚就相应的研究论文向李教授请教时,李教授在其论文末尾只签下八个字:潜心研究,不得声张。
作为国内著名经济学家的李尚伦,早年在牛津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期间,便认真系统研究过西方古典经济学,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精微奥妙。新中国成立后,马列主义**思想是治国纲领,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思十分推崇斯密和李嘉图,也大量引用他们的研究成果,但由此却形成了主张财产私有与主张无产阶级专政一对学术矛盾,这让许多经济学研究者倍感困惑。李教授十分赏识陈德愚的学术精神,认定他是难得的好苗子,于是决定悉心栽培。
随着建兴中学规模的日益扩大,高水平的教师捉襟见肘。校长赵启贤对教师的要求又近乎完美与苛刻,不仅要学术水平高、知识广博、品性端直,尤其要能扎根农村,耐得住寂寞,对农村教育具有赤诚的献身精神。从建兴中学出去深造的学生陈德愚自然就成了他心仪已久的目标。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陈德愚是留在川大研究经济学还是回建兴中学教书。
“赵校长,徳愚是研究经济学的,你们又没开设经济学,到你那学校能教啥?”李尚伦毫不掩饰对赵启贤的不悦。
“李教授,我们的政治课——《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总可以教噻。还有,他的功底我是知道的,教语文、英语都应该是把好手。”赵启贤觉得自己在夺人所爱,与李尚伦的咄咄逼人相比,显得卑微而底气不足。
“大材小用,明珠暗投啊!他留在这里,将来肯定会是一位出色的经济学家,跟你回去,顶多也就是个蹩脚的中学教师。你可以不考虑我的建议,难道你就不考虑他的前途吗?”
“怎么是明珠暗投呢?我建兴中学也是当地一流名校啊。”赵启贤无法接受李尚伦对建兴中学的不屑。
“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贵校,我的意思是说,他留在这里肯定比到建兴中学创造的社会价值更高。”
“李教授,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没有高质量的中学教育,哪来高质量的高校生源,走一个陈德愚,会为川大输送大批的陈德愚啊。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说他在哪里创造的社会价值更高呢?”
由于长时间争论无果,两位老师都把目光落到自己的爱徒身上。谁知陈德愚双腿一屈,咚的一声跪在李教授面前,哽咽着说:“李老师,学生对不起您的栽培。**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我家有老父,家乡孩子也需要良好的教育。我愿回到农村去,但我会常来看您的。”
李教授一惊,双手轻轻扶起陈德愚,自言自语道:“好啊,好啊,少一个经济学家,多一个教育家。”然后转身上楼,拿出几本从牛津大学带回的英文版西方古典经济学著作及凯恩斯的《货币通论》交与陈德愚,并嘱咐他可抽空看看,但只许研究,不可传播。
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陈德愚随赵校长从桃林村离去的背影,李教授眼睛湿润了。凭着陈德愚的学术天赋及其对经济学的痴迷,李教授料定陈德愚依然会对经济学中那些尚未破解的难题继续钻研下去,但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下,这究竟是福还是祸?离开川大的陈德愚,谁来提醒其中的风险呢?
3
站在母校的讲台上,陈德愚英姿勃勃,声若洪钟。他上课或深入浅出、寻幽探微,或旁征博引、气势如虹,或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他时而神情凛然,时而幽默风趣,时而嬉笑怒骂,时而推心置腹。他从不以师长自居,而是与学生以朋友相处。他的课堂上总是充满着热烈的讨论和轻松的笑声。由于教师紧张,他上四个班的政治,同时还上两个班的英语。还有人提议让他再上两个班的语文,但被赵校长否决了。
渐渐地,全校师生都很感激赵校长相了一匹好马,赵校长暗地里也高兴地发出人才难得的感叹。其他班一旦没有正课,学生便偷偷混进陈德愚的课堂,甚至有些年轻老师也向他提出听课请求。陈德愚的课堂只得从小教室换到大教室,最后不得不换到阶梯教室,但这样明显会影响课堂秩序。于是,赵校长决定由陈德愚每周六下午举行一次讲座,以满足学生的要求,同时禁止串班听课。
讲座的主题由学生会、陈德愚与校长一同确定,大多是一些同学们关心的热点话题及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形势。陈德愚在川大苦读五年,加之又受牛津博士李教授的熏陶,许多观点同学们闻所未闻,因此这些山里娃听得如饮琼浆。一次讲到兴奋处,西方经济学的一些有争议的观点还是一不小心露了出去,吓得赵校长不得不以李教授“只许研究,不可传播”的教诲提醒他,但覆水难收。每周六下午,陈德愚也像其他学生一样,离校回家。他步行二十里,回到底下湾,踏着熟悉的石板小路,推开嘎嘎作响的院门,见到坐在中药铺里正用毛笔为人开处方的老父亲,一股醉人的亲情几乎将他融化。他恍然大悟,或许这才是他离开川大回到故乡的真正原因吧。他噔噔噔地从木扶梯爬上自己的木楼,将帆布书包往床上一扔,又噔噔噔地下楼来到药铺帮父亲抓药。由于从小受父亲影响,他几乎可以算半个中医了,甚至还能开一些简单的药方。父亲原本打算将自己的衣钵交棒于他,但未能如愿,致使父亲常常发出后继无人的唏嘘。
星期天,他或帮哥哥弟弟干农活,或帮父亲打理药铺。对于陈德愚舍川大而取建兴中学,父亲起初十分反对,但后来木已成舟,见儿子又干得春风得意,也就不再抱怨。父亲提醒他,为人师表当谨言慎行,要有真才实学,莫误人子弟。同时告诫儿子要居安思危,不可得意忘形,小心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愉快地听完父亲的唠叨,陈德愚实在闲得无事,一阵愁绪便油然而生——他想起了川大。于是,他爬上楼,铺纸提笔,向川大的老师和留在成都的同学一一去信诉说对他们的思念。在给李教授的信中,他汇报了回到建兴中学的大致情况,并说他十分留恋九眼桥的旧书摊、锦江的晚风、望江公园的竹林以及图书馆的书墨香。他惦记着李教授的失眠症,于是请父亲开了一张治疗失眠的方子一并装入信封。
4
人民创造历史,陈德愚在向学生讲历史唯物主义时也这么说。但在巨大的历史洪流中,作为人民的每一个个体仅如沧海一粟,何其渺小。在历史的滔滔巨浪里,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历史是无情的!
正当陈德愚踌躇满志、信心百倍地准备为家乡教育事业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开始了,多少人命运从此改变。
1966年8月5日,**用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上写下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中旬,**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中国**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了,中国从此步入疯狂。
大串联刚刚开始的时候,农村中学还算相对平静。但随着全国红卫兵革命热情的日趋高涨,从南充、南部到建兴中学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带来了北上南下大串联种种诱人的传闻和新鲜神秘的故事。比如吃住行全免费;冷了可以凭证借到军大衣;可以坐火车,住干净的楼房,吃奇奇怪怪的食物;可以看大海,钻森林,爬高山;可以看到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白雪皑皑的大雪山;可以到北大清华贴大字报;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可以去**广场,亲眼见到日夜想念的伟大领袖**!
各种诱人的传说,越来越神乎其神,对于建兴中学这种闭塞的农村中学,对于许多连汽车都从未坐过的农村娃,其震撼无异于山崩海啸。加之自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建议废除高考制度的社论后,学生自觉已失去继续上学的必要,于是理所当然地陆续汇入浩浩荡荡的大串联洪流。
有人将大串联的红卫兵分为天真革命型、接受教育型、煽风点火型及到此一游型,其中大多数属于到此一游型。从建兴中学出发的一群学生乘上从未见过的火车,一路北上,来到首都北京,虽未亲眼见到**,当看到**城楼上的主席画像时,依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们继续北行,来到哈尔滨,透过车窗见到了美丽的北国风光。由于受不了北方的寒冷,他们不下火车,随原车南下。
他们每到一个红卫兵接待站,吃饱喝足后便自发形成多个信息交流中心,以交流串联心得:哪里好玩、哪里饮食好、哪里人客气,然后集体商议、民主决策下一站向哪里进发。当这些人跑遍大江南北,蓬头垢面、破衣烂裤、满身走虱地回到建兴中学时,简直就如一群叫花子。但个个情绪高昂,人人豪情万丈。
串联急先锋带回的革命火种,正欲在建兴中学形成燎原之势,而各地交通、住宿、饮食却日益不堪重负,全国进入混乱状态的传闻不断传来。中央“文革”小组提议革命师生返回居住地进行革命,但被**否决,于是串联只得改为长途步行。不到三个月,拥向首都的红卫兵超过一千一百万,致使红卫兵纠察队不得不冒险下逐客令:革命的欢迎,不革命的请回。年底,步行串联也陆续取消。
由于高考已被废除,中学教育无考一身轻,学生不做作业,不考试,上课也以学习红宝书为主。开门办学是“文革”期间中学教育的主要形式,即学生走出校门,学工、学农、学军。建兴中学地处偏僻农村,既无军队,也无工厂,开门办学的唯一选择便只有学农,而这些农民的娃娃从一懂事起便跟父母在学农,个个都是农业劳动的好手。于是,学校只得组织学生在校后山上开荒种地,背粪、挑粪、喂猪、犁地、栽树等农活便成了他们的主要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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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愚本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已在学生中积累了较高的威望,但试图阻止学生串联还是得罪了几个红卫兵领军人物。
踢开党委闹革命后,武斗开始了。陈德愚第一个被造反派抓起来,关在位于幸福山东侧山脚下的石垭子小学一间废弃的教室内。其罪名是在集会上公开怀疑马克思主义,鼓吹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污蔑伟大领袖**,是罪大恶极的修正主义分子,是赫鲁晓夫在中国的代言人,是藏在革命内部的伯恩施坦。
尽管他苦苦向红卫兵小将解释,自己仅仅是做一些学术上的探讨,与政治无关,并非修正主义分子,也从不反对马克思主义,更不敢污蔑**;尽管学校众多老师及赵校长纷纷为其求情;尽管那些小将们连伯恩施坦是谁都没搞清楚,但那些因陈德愚的阻挠而未能免费旅游的红卫兵对他恨之入骨,因而折磨起他来奇招百出,甚至连为其求情的赵校长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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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垭子小学的教室内,陈德愚却没有享受到写汇报材料的恩惠,而是双手被红卫兵牢牢绑在一根木柱上。绑人本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而绑陈德愚却绑得极具技术含量。其双手被定在木柱上的位置,恰好使其既不能直起腰身,也不能坐于地上,只能一直保持着伛偻姿势长时间站在那里。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弟弟陈德慧上午来看他,向他讲述了家里的种种遭遇:药铺被当成“三家村”分店砸毁了,父亲本人被关进了生产队的牛圈,家里珍藏的几大箱线装古籍及药书全被烧毁了,堂屋里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也被砸烂扔进了茅坑。
今天下午,红卫兵送来一封已被拆开的信,是川大李教授寄来的。信中讲述了他已被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由于受不了造反派的打斗和羞辱,从牛王庙挨批斗结束后押回川大,途经九眼桥时,趁红卫兵没注意从桥上跳下锦江。由于河水不深,很不幸没有淹死。捞起后又新添了不思悔改、畏罪潜逃的罪名。他以为农村会平安无事,还指望一有条件便来避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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