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建兴区区公所灰黑色的宿舍楼三楼,区长家里阴云密布。苦口婆心、喋喋不休人正是本区大名鼎鼎的区长李元成,而唯一的听众,便是老婆梅兰。
“我说过很多次了,过去的事情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那是个啥子年代呀,都是他妈些疯子,我也是他妈个疯子。你摸到良心说说看,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咋样,有没有二心,是不是巴心巴肝地疼你?别人以为我好风光,你是知道的,我当龟儿子的时候还少哇?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任凭区长认错自责、软言相劝,甚至苦苦哀求,坐在藤椅上满脸冰霜的梅兰始终一言不发,急得区长只得围着藤椅一边转圈,一边狠狠地吸烟,连烟屁股都嚼碎了。
区长三十六七岁年纪,中等身材,高脑门儿,大背头,右下巴有颗豆大的黑痣,平时走起路来双手后剪,挺胸抬头,很容易让人想起“气宇轩昂”这个词。
建兴区下辖六个公社,人口众多,加之目前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作为一区之长,他每天要处理大量复杂琐碎的事情。然而,一个面对“文革”后全区各种棘手问题都能得心应手的人,却对自家后院一筹莫展。
“你开句腔嘛,我的先人板板嘞,我马上还要去开会呀!”区长一边说一边抬腕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烟头往地上用力一砸,啪的一声甩门而去。待他橐橐地下了楼,梅兰这才缓缓站起,很累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找来扫把,认认真真扫完烟头烟灰,然后双手举到耳后,将长长的秀发熟练地往后一抛,抻了抻衣服下摆,边看手腕边出门上班去了。
2
建兴正街人来人往,闹闹哄哄。新华书店门口,两个愣头愣脑的家伙一脸坏笑,时而朝着书店指指点点,时而神神秘秘地小声议论。
“嗨呀,太好看了,可能全建兴区也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你看她个子好高哟,腰身好细哟,小嘴好红哟,鼻子好挺哟,皮肤好白嫩哟。看到没,她笑起来那双眼睛,嗨呀——简直太迷人哒!”
“我就说嘛,你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箩筐,还硬拉我来逛新华书店,原来是想瞅美女嗦。就你那个龟样子,傻不戳戳、鬼眉鬼眼的,二天结得到个二婚麻婆娘或者秃子寡妇,就对得起你先人板板了。一天还想来看这等美女,各人赶快给老子爬哟。”
“你个短命害寒老二的晓得个铲铲,这等宝贝,一辈子看得到几回嘛。不怕你谝嘴,你在哪里看到过恁个好看的女人嘛——说噻?我看你盯人家的时候,眼睛还不是鼓得像两个牛卵子啊。也不晓得结婚没有?”
“结了。”
“也不知是他妈哪个龟儿子的婆娘,美死那畜生了。”
“日你先人,小声点,你找死嗦——李区长的婆娘!”
“我就说嘛,当官——好啊——”
……
不错,梅兰绝对是这小镇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她线条优美,秀腿颀长,走起路来步态轻盈,油亮亮的黑发在细腰上轻轻扫动。在新华书店,梅兰热情地为前来购书的人做参谋,或者就书上的一些内容与购书人进行探讨争论。她说话柔声细语,眼角含笑,偶尔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街上认识她的人很多,不时有过往行人与她大声招呼,她也会微笑着大声回应。
工作期间,她是快乐的。
3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妩媚而多情的阳光,烘得人懒洋洋,痒酥酥。
今天是礼拜天,李元成开会去了。梅兰洗完几件衣服后,斜倚窗户,双手托腮,看着五彩绚烂的满天霞光出神。她虽然艰难地推掉了何菊芳等几个书店的好姐妹到升钟湖踏青的邀请,但又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有何事可做。
区公所位置较高,站在窗前,能俯瞰全镇甚至宝马河与白鹤洲。穿过河湾,她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幸福山上。
梅兰身着一件绛红色对襟毛衣外套,脚穿饰以蓝色线条的白色半胶鞋,白手绢将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步履轻快地踏过拱背桥,沿着青石板路向建兴中学走去。她显得格外轻松,细长的双臂轻轻摆动,时而忍不住像小学生一样来一个小跑跳跨。小小拱背桥,长不过十丈,却一头连着喧嚣烦躁,一头通往宁静幽远。
河水清澈见底,一溜溜灰黑的鲤鱼出没于水中石缝,黛绿色水草被流水梳理得一丝不乱并轻轻摆动。几个女生在河边洗衣服,她们动作麻利地抹上肥皂,用力揉搓,然后将衣服在水中几涮,再提起衣服并拧成麻花,任水滴在河面上敲出一串叮叮咚咚,对岸树木的倒影,就被一圈圈荡开的水纹扯成“弹簧”。同学们说说笑笑,青春洋溢在脸上,歌声飘荡在河湾。
梅兰走走停停,她显然已沉醉于这迷人的春日美景。来到一无人处,她找来一块薄薄的小石片,身子右倾,迈开右弓步,抡圆右臂,将石片朝河面激射而去。石片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凌厉滑翔,嗖嗖嗖地在水面上划出一串漂亮的圆圈。她很满意自己的水漂儿技术,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摇摇头,暗自傻傻地笑。
经过学校校门,她没有进入校园,而是沿河岸缓步前行,来到提灌站抽水房处,然后顺着支撑粗大水管的石梯向幸福山上爬去。爬上山顶,她解开毛衣纽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向河湾娇喘微微。
这真是一处观光取景的绝佳位置。左边能看到球场上同学们生龙活虎的身影。向下看,河湾绕着白鹤洲形成一个巨大的“心”形图案;一群白鹤从河边跃起,鼓翅向山林飞来;一位教师模样的人,头戴草帽,正怡然垂钓。右边山下农舍正升起蓝色的炊烟,房舍后几头水牛在悠闲吃草,时而传来哞哞的欢叫声。对面的建兴镇凌乱一片,在白花花的春日暖阳里,像一幅胡乱涂鸦的油画。
山下处处是绿油油的麦苗、金灿灿的油菜花,醉人的香气弥漫于天地之间。梅兰大口呼吸,感觉肺都绿了。她看看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来到咱们农庄”的歌谣。甜润的歌声惊起林中一群小鸟,叽叽喳喳。
从树叶间筛下的光斑使林间变得烟气氤氲。在山林中,梅兰背靠一棵粗大的香樟树,面向山下校园长时间发呆。过了很久,她喃喃自语道:“幸福山,幸福山,幸福在哪儿呢?”一只野兔从脚下窜过,她受到惊吓,收回思绪,按原路慢慢返回,沿途采摘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凑到鼻尖轻嗅。在先前坐过的那块石头旁,当她看到对面莲花山坳的区公所时,隐约看到了宿舍楼上自己那双幽怨的眼睛。
几个从西侧门出来的学生大声说着话爬上山来,梅兰等他们走近便轻声询问:“同学,请问芋头在不?”几个学生看了她一眼,说在。“芋头”是学生给陈德愚取的外号,因为“愚”、“芋”谐音,加之他又是一校之“头”,故而得名。最初该称呼仅限于小范围传播,渐渐地全镇皆知。时间一久,他自己也领而受之,甚至有学生当面直呼芋头,他也笑着答应。
她跨进西侧门,向学校办公室慢慢走去。这时,她看到足球场一角,一个圆头圆脑剃着光头的男孩正在忙着堆沙丘,于是收住脚步,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梅兰笑着问道,并伸出玉笋般的五指,轻抚男孩的光头。
“黑狗。”小男孩头也不抬,认真研究沙丘的造型。
“几岁啦?”梅兰蹲下来,看着男孩的光脚丫问。
“十岁。”小家伙有点不耐烦了。
“十岁?十岁……”梅兰脸色一阴,同时缩回手,站起来望了一眼学校行政楼,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校园。
4
“文革”结束后,以前收废品的人又开始活跃了。在建兴区的流马、新华、三官等地,也有人开始身背背篼,手提杆秤,走进一家大院便一声吆喝——收破铜烂铁、鹅毛鸭毛、旧衣烂裳、胶纸凉鞋、废书废报。这些人被俗称为收荒匠。吆喝声一起,与此相和的最先是狗的汪汪声,收荒匠只得将秤砣与秤盘抖得哐啷作响,逼得狗群只能退而远吠。
整个院落渐渐热闹起来。在院坝中央,以收荒匠为中心,很快便形成一个小小的交易市场。家家户户将无法再用的废旧物品堆在收荒匠周围,然后便是讨价还价、争斤较两。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卖废品的微笑着将一摞硬币在手上颠得啪啪响,收废品的背着沉甸甸的背篼高兴离去。
这些收荒匠都是相邻大队的人,因为靠人力背负废品,不宜远距离作业。但,也有例外。
一天中午,流马场一条老街上,一个操外地口音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黑微胖,头戴草帽,斜挎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他每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前,先轻轻敲一下门板,同时向屋内主人问一声好,然后压低声音问:“有老货卖吗?”如果此时还将破铜烂铁交与此人,那就错了。他可不是普通的收荒匠,他所说的“老货”指的是汉玉唐彩、宋画清瓷之类的古董甚至文物。
冯文普是流马场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他见过此人,知道他对古董有非常高的鉴赏水平。不管什么古董,据说只要他用手一摸,通过物件温度在手中的传递速度和细微的触感变化,就能大致判断其年代。此人对古董几近痴迷。只要发现一件好货,他会软磨硬泡、不惜代价搞到手,实在不行,能仔细看一眼,亲手摸一下,也足以自慰。
冯文普曾拿出一块家藏玉佩向他讨教,他或眼观,或手摸,然后从玉件的形状、色泽、质感、刀法、纹饰等方面,一一讲解。他根据该玉佩上蟠螭纹头部的一道极难发现的很浅很细的阴刻线,断定那是一块典型的战国蟠螭纹玉。虽然他愿出很高的价钱收购那块玉,但冯文普始终不肯出手。
“破四旧”期间,私藏古玩,可能会被造反派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抄家游斗,因此,家家户户稍微有点年月的老货都或砸或烧了。那天中午,那人在流马场,除淘到一件并不值钱的民国时期的水烟壶外,一无所获,于是花八分钱买了一个椒盐锅盔边嚼边百无聊赖地瞎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溜达到了冯文普的中药铺外,站在旁边等看病的人都走了,才笑着踅了过去。他对那块战国玉仰慕得如痴如狂,想再碰碰运气。冯文普端出一条黑色长凳,热情地请他就座,并与他高兴地交流一些古玩方面的见闻。当那人一谈到希望收购那块玉时,冯老先生双眉紧锁,右手从左到右决绝一挥,示意不用再谈。
恰逢李元成那几天正在流马公社检查油菜小麦的生长情况,他对冯老中医早有耳闻,工作之余,便独自抽空来到药铺上,一脸困倦地向冯文普讲述自己噩梦失眠的痛苦。据李元成讲,他多次梦见自己在宝马河里游泳,随手就能抓起一条肥肥的鲤鱼;鲤鱼先看着他笑,但笑着笑着嘴里就长出尖牙,还吐着红色的芯子,鲤鱼就变成了大蟒蛇。他拼命往岸上逃,脚却被人拉住动弹不得。
冯老先生听完他的病情描述后,边切脉边听那位外地人聊旧货古物。
话题是冯文普引起的。他告诉那人,其实家里原来还有一块玉件,后来被老婆拿去垫桌腿压碎了。听完冯老先生对那块玉形状刻纹的描述,那人像被人掏掉心肝一样,哭丧着脸,边将自己大腿拍打得啪啪响,边绝望地天啦天啦叫个不停。不知情的人看到那场景,还以为那人家里的祖坟被冯文普挖掉修了猪圈。
那人告诉他,那块垫桌腿的玉件刻纹为双钩阴线,且阴多阳少、直多弯少、粗多细少,穿孔外大里小,状如马蹄,这是商代玉器的典型特征。那人站起身来,双唇紧闭,五官紧缩,其状如胃部绞痛,然后面向冯老先生,目光凄楚,一字一顿地说:“你毁掉了一块旷世奇珍——商代夔纹玉。你——呀——”
倒是冯文普看得开:“毁就毁了呗,身外之物,该来则来,该去则去。‘文革’期间,造反派砸毁烧毁的珍稀文物还少哇?”
冯老先生并不认识李元成。李元成对他们聊玉虽也很感兴趣,但认为中医切脉应全神贯注,静心感测,心想冯老先生盛名之下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不悦,但又不好发作。
“先生心里不痛快,可以讲出来,不必憋在心里。你的病因就在这里。”冯文普看都不看李元成继续说,“先生初来脉搏缓和,应是心平气和之脉象,现在脉尾拘直而细颤,明显在压抑不悦之气,这会加重病情。”
区长心里一惊,喉结猛一滑动,然后翻眼认真地审视着老先生那张莫测高深的脸。
“总的来看,沉脉于里,脉象弦长实大,高峰拐点涩滞,肝脉略呈郁象,偶显无序躁动。”冯文普盯着李元成的眼睛,“先生外相光鲜,实则内心憋屈;算计太多,提防太甚,何来高枕而眠?病在何处,先生自知。此病不需用药,心病心药,解铃系铃哪。”
李元成频频颔首,心服口服。他从别着一支钢笔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付与冯文普,却被冯老先生断然拒绝:“本药铺尽管本小利微,却只收药钱,不取诊费。先生好自为之。”
李元成起身辞谢,临走时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对那位外地人说:“刚才听你们交谈,深知这位先生精通古玩。本人家里也有几个祖传小件,‘文革’期间侥幸得以保存,但苦于见少识短,既不知其年月,更不知其价值。先生若有缘路过建兴场,望赐教一二,如何?”那人刚从夔纹玉的遗憾中渐渐“苏醒”过来,听说有古玩,精神马上一振,自然满口答应。
5
午饭后,梅兰习惯性地坐在藤椅上看《南充日报》,李元成则在屋内边抽烟边来回踱步。突然,他停在梅兰身后,先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小声问道:“又去建兴中学了?”见梅兰没有吱声,于是继续说,“偶尔去一次不是不可以,但要注意影响嘛。”他语调平和轻缓,看似轻描淡写。梅兰头也不抬:“我去哪里你还派人跟踪哇?”她尽量压低声音,但明显山雨欲来。
李元成想起了冯老先生说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去哪里还用得着我派人跟踪吗?全建兴场有几人不认识你,又有几人不认识我呢?那些杂种老爱告诉我说在哪里哪里看到过你,还以为我多想听呢。寡妇门前是非多,孤男门前是非还少得了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是个校长,就是不结婚,这很不正常啊。你多替我想想好不好?求你啦,先人板板。”
梅兰将报纸哗地一摔:“李元成,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是非啦?人家怎么是非啦?我去爬山都不行吗?我连别个影子都没看到,就算看到了那又怎么样?人家作为一校之长,天天要见的人多了,为啥就不能见我呢?何况学校还有我啷个多老同学的嘛。”
“你不要生气嘛。兰兰,我年龄虽然比你大一些,但,我对你好不好,难道你不晓得吗?”李元成努力和风细雨,“你发发脾气,使使性子都可以,但一定要珍惜这个家。我们这个家不容易呀,别人都看到起的呀!流马有个老中医,我看那人很厉害,改天下乡的时候我陪你去看看,抓几服草药试试。要是能怀上娃儿,你也就安心了。”说到动情处,李元成伸手欲抚摩一下梅兰黑亮的秀发,却被梅兰扭身避过,他只得悬手于空。
“我没有病,也不想要娃儿。我不是繁漪,你最好也别当周朴园。”梅兰并不领情,她微微叹了口气道,“唉——我看咱们是过不下去了,那就好说好散吧,大家都轻松。”
“绝对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李元成一改刚才的温言软语,盛怒堆于脸上,太阳穴青筋暴起,如同两条大蚯蚓。他将烟头砸在地上,大声吼道:“你不就想着那姓陈的王八蛋吗?告诉你,梅兰,从搬到建兴后,咱们就经常分床而睡,这我都忍了,心想过段时间也就好了,没想你却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将近十年都过了,现在咋就过不下去了呢?你恁个做,让我这个区长还有脸在建兴场上走吗?不要把事做绝了,梅兰!”李元成一脸的苦大仇深。
“谁把事情做绝了谁心里明白。不要骂别人是王八蛋,这建兴场的王八蛋多得很啰。”梅兰今日既不回避,也不退让,一改往日的幽怨与隐忍,这让区长大人很不适应。
“听、听哪,还‘别人,别人’地护着人家,嗨——呀——”李元成突然抡起右手,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啪——啪——啪——。扇罢耳光,见梅兰仍木然不动,恼羞成怒的李元成于是在木桌上猛砸一拳,震得印有红色主席头像的茶盅当当跳舞。
咚,咚,咚,三声轻重适度、有礼有节的敲门声不识时务地响起。梅兰慌忙调整一下神态,弯腰捡起地上的报纸,然后轻轻打开题有白色**语录的红色木门。
“请问李先生在家吗?”来人小声问道。梅兰一愣,在全建兴区,还没有人称李元成为“李先生”的,何况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更没有听过他说话的口音。李元成慌忙迎了出去,认出来人正是在流马场碰到过的那位外地人,于是说:“你来啦。”那人见李元成一脸怒气,已猜出**分,于是告诉他自己暂住东方红旅社207房,请他在方便的时候过去一叙。说完,立即退去。
6
一连几天,李元成因忙于传达各种指示而到处开会,高音喇叭里依然是他雄浑而充满革命豪情的男中音。权力真是一味神奇的猛药,一旦坐上主席台的中间,他便眉宇生辉,踌躇满志,抓革命,促生产,长袖善舞,得心应手。他不仅忘记了后院的烦恼,也把那位外乡人忘在了旅馆。
当一切归于平静,李元成回到他那寒气逼人的家时,才想起那位外地人。他立即翻出床下木箱里两件老货,做贼似的悄悄走向东方红旅社。
那人走州过县,见多识广。在流马场的时候,他就看出李元成身上透出一股明显有别于普通乡民的气息,知道他可能不是寻常百姓,本就有意结识。这几天在建兴场,那人通过暗中了解,果然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交谈中,那人自称姓林,叫林锡平,广东人,“文革”前在当地文物店工作。“文革”初期,文物店被当成“三家村分店”砸毁了,他本人也被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抄家游斗。凭着对古玩的痴迷,“文革”甫一结束,他便从沿海来到内地,偷偷摸摸地干起了私自收售古董的行当。
“文革”虽结束了,但“两个凡是”还是让人放心不下,他也无法确认自己所干的营生是否还算投机倒把,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认识他的人看他形容猥琐,还以为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流浪汉,但一看到或一说到古玩,他会两眼放光,立刻就变成了林专家、林教授。
李元成带来的两个小件,林锡平一眼就认出是一对嘉庆年间南方大户人家卧房使用的纯银三脚双耳小香炉。香炉云头镂空,色泽温润;纹饰精致,线条优美;一凤一凰,品相完好;虽不算上品,但仍具有收藏价值。林锡平笑着说:“如果这对凤凰银香炉果真为区长祖上所用之物,那贵府以前非富即贵——看来富贵有根哪!”
也许因为林锡平是外省人,李元成与他相处得十分轻松,也很赏识这位博闻广记的民间文物专家。在整个建兴场甚至南部县,李元成要找到几个可以毫不设防的说话对象,还真不容易。
林锡平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古玩的痴迷和疯狂,他说,为了古玩,他甘冒任何风险。他同时流露出对目前国家古玩买卖政策的隐忧,希望区长能指点迷津。李元成当然明白林锡平不光是向他打探政策风向,也希望在建兴区能给他提供支持和便利。他告诉林锡平:“目前形势还不明朗,还在进行真理标准大讨论。古玩买卖早已中断多年,目前还没有放开,应该还算投机倒把。我不想抓你,但要是落到别人手上,就只能怪你该背时,所以你最好小心行事。”
7
立夏已过,下过几场大雨,河水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急。天气渐渐变热了,人们衣服越穿越薄,光脚赶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小麦开始灌浆,油菜也已满荚。立夏小满正栽秧,各生产队都在抢插秧苗。沉寂了一冬的水田渐渐热闹起来,耕田、耙田、垒田坎、起猪窝、撒干粪、泼稀粪,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李元成又要到各地检查春耕生产了,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繁忙与兴盛。
高高低低的田坎上,处处都能看到两人一组的凫水场景。凫斗又称水箩篼,是一种用篾条编成的口圆底尖口径约两尺的锅盖形农具,两侧对称系有两组丈余长的麻绳,每组两根,麻绳两端系在一根长逾一尺粗若手臂的木棒上。相对站着的两人,双手握着木棒两端,身子向后一仰,同时用力一拉,将斗绳拉直,凫斗便平悬在空中。两人再将身子向前一俯,将凫斗朝田坎下的水凼凼轻轻一甩,同时微微倾斜手中的木棒,将凫斗一侧边口插入水中。待凫斗舀满水后,其中一人开始喊起号子,两人身子同时向后一仰,拉起凫斗,再次倾斜木棒,将凫斗里的水倾入高处的水田内。如此往复。
有凫水处,必有号子声。号子很简单,就是数数,每凫一斗水,就数一次数,两人交替着喊,简单而重复。喊号子当然不是为了数数,而是通过号子声,协调动作,激发力量。号子声高亢悠长,在热闹忙碌的田野里悠悠回荡,给一派繁荣的山村平添了一分亢奋与生气——
一箩喂~
二箩哟~
三箩喂~
四箩哟~
……
水田里,耕田的老农用使牛棒将牛屁股打得啪啪响,一会儿咑咑地吆喝,一会儿瘟丧瘟丧地骂个不停,或者用使牛棒在水面拍起长长的水花。耕牛在各种催促压力下只得拼命拉犁,不敢懈怠。有的实在拉不动了,干脆伏卧在水田中抗议,鼻孔重重地喘着粗气,在水面上吹起一圈圈波纹。直到耕田人将枷担从牛肩上松开,并诱以青草,耕牛才停止罢工。
当地民办小学的老师挖苦不认真学习的学生时往往这样说:“你这个样子,将来也只有给牛充老子、打牛大胯、当犁耙驾驶员哦。”说的是将来没有出息,只有耕田当农民的意思,但也十分荣幸地把耕田与当驾驶员扯到一起。可见耕田不光是体力活,也是农业生产中技术含量较高的工种。年轻人需要跟着老农学习很久才能独自扶犁下田,老农也经常一边驾犁,一边向年轻人传授个中奥妙——
耕田人要将人、牛、犁熟练地控为一个整体,着力、起步、平衡、深浅、宽窄必须准确娴熟,自然流畅。一般水田泥面以上水深约三寸,耕田过程中水面浑浊,看不清泥巴,下犁的深浅宽窄全凭耕田人感知把控。下犁不能太深,太深了会犁出熟泥下的死土,不利于作物生长,同时会加大耕牛的负担;也不能太浅,太浅了达不到犁田翻泥的目的。下犁不能太窄,太窄了只能犁上少量泥土,影响工作效率;也不能太宽,太宽了会留下没有犁上的泥塄。
犁田人左手捏牛鼻索和使牛棒,通过挥棒的幅度和扯索的轻重缓急,将自己的意图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耕牛——或快,或慢,或左,或右。耕田人右手执犁把,边走边不停摇动。新犁出的一溜泥巴刚爬上铧肚,耕田人顺势将犁身向左一倾,泥巴便上下翻转顺从地向左侧卧进上一犁犁出的水沟里。犁到尽头,需要掉头,耕田人左手一扯,在牛掉头的瞬间,右手将犁把交于左手,然后抓住犁腰下的把手提起犁身,急转方向,不宽不窄、不深不浅地将亮亮的铧尖倏地插入水田,再将犁把还到右手,悠悠前行。
男人们干的是硬邦邦的体力活,想偷懒也难,而女人们就幸运多了。她们十来人一字排开,手握锄把,共进共退。看似整齐划一,实则出工不出力,锄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或者干脆将锄头在田里一杵,双手合抱锄把末端站着摆龙门阵,直到队长过来一声吆喝又才动起来。收工到了,活路准时干完,至于质量如何,队长不看到,不影响评工分就行。
检查完毕,李元成终于空闲下来,于是回到区公所,坐在办公室闷闷不乐地抽烟。
纸没有包住火,区长两口子间的矛盾还是从区公所那间小屋悄悄传了出去。李元成毕竟是公众人物,就像大多数官员一样,面子问题大于一切。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梅兰真的会离开他。不管关起门来如何争吵对立,梅兰是他老婆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外面不知道,他会给梅兰足够的时间。李元成现在空前紧张了,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进而坐在那里双眼发直,抽烟的手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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