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8年初夏,川北一个叫建兴的山区小镇。
星光熹微,夜色苍茫,绕镇而过的宝马河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山区的夜,寂寥宁静,清幽舒缓,一如梦中的婴孩,无牵无挂。然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却已无可避免地逼近这块善良的土地。
和平村着火了!
不知第一个呼救者是谁,也不知第一声呼救来自哪里。大约是后半夜,当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后,或提着水桶,或端着脸盆,叫叫嚷嚷地从远远近近的村落蚁聚到这里时,火势早已如发疯的野牛无法控制。
云红了,天红了,整个山村都红了,数里之外都能听到冲天火柱的哗哗声和木材爆燃的噼啪声。大火一会儿呈柱状,一会儿呈带状;一会儿幻化成扇形,一会儿又拧成麻花。火柱挟着滚滚浓烟,像一个醉酒的魔鬼,或东倒西歪,或横冲直撞,同时发出嚯嚯的狞笑。
突然哗啦一声,院子的屋顶坍塌了一角,露出还未倒下的木梁木柱。木材都已着火,远远看去,像极一片正在燃烧的十字架。几只老鼠叽叽叫着从火堆中蹿出,慌不择路地冲向救火的人群。一条筷子长的蜈蚣,蠕动在一端正在燃烧的木柱上,摇动着红红的头,绝望地四下张望。
当大火借着风势排山倒海扑来,火场附近的竹木东倒西歪,柏树、桉树、榆树,被大火舔中,也燃成火把。院后的竹林已成片燃烧,竹竿正乒乒乓乓地爆裂。烘焦的竹叶随着热浪飘向空中,然后复燃着火,像一群夜空精灵。远处庄稼地里,玉米苗在大火的烘烤下正由绿变白;南瓜叶在慢慢地卷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从大火中飘出的絮状白灰,如雪花般漫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焦土气味。
在哭哭闹闹的救火现场,有人却幽幽地嘟哝了一句:“恁个大的院子,啷个四只角一下子就燃起来哒?有鬼,有鬼啊!”
川北农村,一个生产队大多住在一个院落。这种院落住着少则几户,多则几十户人家。村民大多说不清所住院子的确切修建年代,只知道是祖宗传下来的祖业。
这些木柱木檩木楼板的老屋,最怕的就是火灾。由于地处山区,既无消防设施,也无消防队伍,一旦失火,只能靠村民自救。当火灾一发生,只要一有呼救,不管平日里认识与否,也不管交恶还是友好,闻听者或前往施救,或快速爬上自家屋后山顶,朝着可能听见声音的人家大声呼救:“某某院子着火了!救火啊!”如此一而十,十而百,很快,十里八村的村民都能准确地快速驰援。
井水已经取干,人们于是自发组成几条人链,从火灾现场一直连到河边,一头取水,一头泼水,中间是乱哄哄的交换传递。随着火势迅速扩大,水一泼出,便被热浪反击,大都回淋到泼水者身上,或者泼出去的水,根本就够不着燃烧的木材。尽管泼水者已浑身湿透,脚下一地泥泞,大火却越烧越猛。渐渐地,救火者节节后退,最终被逼得远远地呆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汪洋恣肆。
搜救还在继续,但已力不从心。一时间,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绝望无助的求救声、祈祷声、痛骂声,与从火场上传出的令人心悸的哗哗声搅成一团。人人一脸惊惧,现场混乱杂沓。
一位救火者手里提着一只脸盆,浑身湿漉漉地面对大火呆立良久,突然带着哭腔问身边的人:“不是说这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吗,咋还住着这么多人呢?”从口音上判断,此人不是本地人。旁边那人像看怪兽一样认真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把木桶往地上一放,痛心疾首地说:“啥子仓库哦,这里住的是几百个学生娃呀!”
哐——脸盆掉在地上,再顺着斜坡骨碌碌滚去。那人慢慢转身,僵硬地移动着双腿,一步一步离去。
“王——八——蛋——”又是那人的声音,远远地,近乎哀号。
2
和平村原名敬家祠堂,是川北众多院落中的一个,但又不是普通的院落,一则和平村历史悠久,建筑气势恢宏,翘角飞檐,朱漆黛瓦,历来传说众多,神乎其神;二则和平村是半里之外当地著名学府——建兴中学的发祥地,目前为学校男生宿舍,是该中学的标志性建筑和精神圣地。
大火从半夜一直烧到次日中午,余火才渐渐熄灭。一座宏伟华丽的标志性建筑,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整个建兴区的百姓无不伤感和痛惜。而对于建兴中学的三千余师生来说,更意味着一个图腾的幻灭。
穿着蓝色制服的两名警察,在建兴镇调查了一周,走访了大量群众,多次勘查现场,拍了照,做了笔录,最后向县公安局上交了一份事故调查报告。报告还原了火灾事故的大致轮廓。
第一声呼救的确是一个怪怪的外地口音。当同学们被惊醒后发现和平村四角已燃起了大火。住在这里负责管理学生的张永泰老师被惊醒后,迅速从一楼咚咚咚地冲上三楼,然后从三楼到一楼拼命将所有寝室门逐一拍开,并组织学生迅速逃离。在熊熊大火中,同学们惊叫哭喊着鱼贯而出。当最后一名同学冲出大门时,还隐约听见张老师急急的呼叫声和打门声。学生会主席随后组织各班清点人数,发现一个不差时皆感欣慰。然而惊魂未定中,独独忘了张老师。
年轻的张老师牺牲了!
关于这场大火,有很多离奇的传说。有人说亲眼看到大火中有一个魔鬼在煽风点火;有人说是修建和平村的祖先最先叫醒并救了这些娃娃;有人说和平村地势太旺,孩子们压不住;更多的人说听到一个不是本地人的怪怪的口音。
3
夜,一片死寂;和平村废墟,阒无一人。
火灾之后,众多关于和平村闹鬼的传闻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偏僻的乡村,鬼始终是人们茶余饭后百说不厌的谈资,他们借此吓唬别人,娱乐自己,同时也显得自己见多识广。有人一口咬定那天晚上那个行为怪异的人就是鬼,甚至还模仿那人的声音和神态,吓得旁人惊叫逃离。因此,火灾后的和平村一带,大白天也少有人来,更别说晚上。
然而,一个人影出现了,就在和平村,半夜。此人身材瘦高,三十多岁年纪,平头,戴眼镜,灰衣灰裤。
“那个外地人会是谁呢?他怎么下得了手?永泰兄弟呀,你咋就没逃出来呢?多珍贵的古建筑啊,破四旧的时候都没毁,现在却毁在我手上啊……”此人喃喃自语,越说越激动,进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嗷嗷地哭起来。说累了,哭累了,然后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惊醒了此人,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正旁若无人地朝他轻轻飘来。此人一个激灵,挺身跳起:“谁?”黑影也似一惊,僵在原地,然后“哇呀——”惊叫一声,转身便跑,此人拔腿即追。黑影边哇哇大叫边没命狂奔,沿着麦田田埂一直逃到宝马河边,然后机敏地扑通一声扎入水中不见了。此人站在河边,静静地注视着水中涟漪一圈圈散去,苦思良久,才摇摇头向建兴中学的大门慢步踏去。
此人正是建兴中学新上任的校长——陈德愚。
4
学校行政楼小会议室,气氛凝重。教导主任、副主任、三位副校长,以及“文革”期间因受迫害而提前病退的老校长赵启贤均已在座。年轻的陈德愚校长身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精神饱满,黧黑而硬朗的脸上透出刚毅与干练,镜片后深邃的目光充满睿智和不容置疑,但偶一微蹙的双眉,证明他心情并不轻松。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本人在和平村读书的时候,你们都是我的老师。‘文革’结束后,学生临危受命,担任本校校长一职,当然也感谢各位老师抬爱。而今,建兴中学遇到了麻烦,和平村毁了,张永泰老师牺牲了,学生住宿问题十分严峻。县上处分决定还没有下来,我这个刚上任的校长肯定难辞其咎。这不重要,经过‘文革’的各种磨难,个人荣辱早已如过眼云烟。关键是高考临近了,这可是‘文革’后第一次夏季高考啊。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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