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于昨日赶到县城, 被告知弹药库空了,因战事已结束, 之前便没作补充计划,紧急调配,需大约十来天的时间。
司令身边不过几百人,所携弹药无几,而这支仿佛从天而降的日军却似有备而来。当他们收到消息追赶上去想要汇合救援,发现对方不但人数众多,且武器精良, 竟携有两架火力极强的重型机枪, 占据住有利位置,将他们阻挡在了道上。部下当中, 许多人本就差不多只剩空枪了,急需弹药补给。已经过去七天七夜了,司令那头的境况将是如何, 可想而知。别说还要十来天,就算是一天,也耽搁不起。他也正是担心万一出问题, 而这件事太过重要,所以不眠不休不顾一切地亲自赶了过来。
主管军需的那名刘姓营长客客气气,立刻指示下属,以最快的速度将所需的弹药调送过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甚至主动打开库房,请豹子进去看。
果然如他所言, 偌大的弹药库空得几乎底朝天了,剩下的也都是些破铜烂铁, 完全顶不了用。
刘营长见他转过头盯着自己,解释:“这里是军事重地,本来没有上令,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我今天是为你破了例。你看,这就是剩的东西了,你要能用,全部带走!我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要是知道,我就早做准备了。”
自然,他这是在做戏。数日前,他收到了来自上头的指令,命他限时必须将库房里的剩余弹药全部秘密转移。附近山上有个之前修的战时物资临时存储工事,知道的人不多,他便派人在夜间连着搬了几个通宵,终于将大批弹药都运过去,已经藏了起来。
他一脸的焦急无奈,解释完,称自己这就去盯着调配的事,让手下人招呼着,随即丢下人走了,接着,到了第二天的清早,他在睡梦当中,被一个消息给惊起。
他的副官报告,豹子带着人离开了县城,但并非知难而退,而是直奔他们藏弹药的地方去了。
刘营长表面吃惊,大骂是谁走漏的风声,实则心里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他也清楚,这样做不得人心,自己的部下,不少人都知道贺汉渚的名声,恐怕不愿作对。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着缺德。但上头的话说得十分露骨了,弹药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上命难违,他只能照办。
刘营长当即召集人马赶去阻止。自然了,为时已晚。等他出县城,贺汉渚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到了半路,更是来不及了,新的消息说,山下看守的士兵放了几枪就作鸟兽散,已经给他们让了道。刘营长骂骂咧咧,骑在马上终于赶到了工事附近,知这个时候,库房应当已被占了。就在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向上头交待的时候,意外地,远远看见前方路口拉起警戒,像是来了支军队,但不是自己的人,且人数不少。
他一时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便停了下来,派人前去打听。很快,手下跑了回来,报出番号,说是紧急赶到的,拦住了贺汉渚的人。
刘营长吃惊。
他当然知道,这是佟国风的一支亲信部队,主官姓方,上个月撤回来的,但驻地远在百公里外,没想到他们竟在这个当口赶到了,忙催马过去。到了近前,见那个姓方的正和豹子在说话,称接到消息,因有日军依旧负隅顽抗,不排除计划攻击这里,这片地区临时被划为军事禁区,由自己接管,现在起,禁绝通行,要求他们马上掉头离开。
豹子阻止了身后暴怒的官兵,盯着对方:“如果不走呢?”
“这是军令,军令如山。照战时特别条例,我有权限处置一切我认为可能有威胁的危险行动。”
他话音落下,挥了下手,身后他带来的士兵便在路口架起了一排机关枪,将枪口对准对面。
“怎么,你们还不走?”姓方的沉下了脸。
“你们要过,也可以,先回去,我向上头请示,等予以准许了,你们再来!但是……”
他的一双三角眼盯了一眼豹子和他身后的官兵,语气转为阴森。
“你们要是为难我,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子,一点就要着了。刘营长缩在后,大气也也不敢透一下,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突然见豹子朝前迈了一步,厉声喝道:“老子既然来了,不拿走东西,除非是躺着出去!”
他话音落下,身后官兵便涌了上来,发出的怒吼之声,几欲震耳。那姓方的目露惊惧之色,慌忙后退了几步,吼:“你们这是公然抗命?再敢上来一步,我就下令开枪了!”
豹子喝道:“谁的命令?你敢当众说出名字?贺司令带着兄弟们在前线和日本人玩命,你们这帮狗日的,反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人?”他猛地扯开衣襟,指着自己的胸膛怒吼:“冲我开枪!老子没了,后头的兄弟会跟上,有种就把我们全部打死!否则,别说什么军令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我们掉头!”
他怒目圆睁,声若绽雷,目光所到之处,无人胆敢对视,不自觉地低了头。姓方的见情况不对,急忙扭头,大声命机枪手准备,谁知话音未落,豹子突然扑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将他制服,用膝牢牢压在了地上,接着,姓方的额头一凉,脑门被顶上了一把枪。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就是要趁自己不备偷袭。当着众人的面,他怎肯服输,威胁:“你敢开枪?”
现场顿时收声。
豹子那双连着几天几夜已没合眼的双目充血发红。他居高盯着被自己制在地上的人,声音冰冷:“叫你的人让开。再不让,老子崩了你。”
姓方的对上他的目光,气焰顿消。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不是在恐吓,倘若自己不从,他绝对会如他所言那样,毫不犹豫地开枪。但想到自己自己接到的命令,又不禁胆寒,闭着眼,咬牙道:“你杀了我吧。但我告诉你,就算你在这里运走了东西,你以为路上就没事了?”
豹子额头青筋跳动,盯着姓方的,慢慢地勾动手指。刘营长冷汗直冒,正想出来怎么打个圆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他转头,见来了个通讯兵,忙跑过去,问了两声,大喜,挥着手里刚拿到的电报,高声喊:“最新命令!全部人都撤掉,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弹药按需发放!”说完冲了进来,喝令那些架着机关枪的士兵立刻让道。
气氛一下就松弛了下来,路阻撤掉,刘营长急忙亲自将人带了进去,豹子等人没做停留,携着弹药和补给,当天就动身赶了回去。
这时,距离贺汉渚遭遇金刚部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面对疯狂进攻包围而来的日军,他和身边的几百人利用地形,在高地迂回作战,坚持到了现在。当豹子终于赶到,带着部下从外围将金刚围剿击毙,战斗结束之时,他们已弹尽粮绝了数日。豹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获悉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腿上的伤,情况似乎有恶化的迹象,下山的时候,已无法走路了,而且,人也出现了持续多日的低烧状况。
几天后,他被送到了设在县城的那所战地总医院。因为战争刚结束不久,各处临时医院的伤员在接受过初步治疗后,依然还陆陆续续地被送来,所以军医们都还在,其中就有苏雪至从前的同学蒋仲怀。蒋仲怀和几名军医在为贺汉渚做过检查后,不敢擅作主张,正好,军医学校的和校长不久前亲自带着一批医学生奔赴到了前线,来这里参与医疗救助,前几天,他听说几十公里外的一处临时救治点有位重伤员急需手术,但人无法送来这里,他便亲自赶了过去。蒋仲怀赶去,将校长接了回来。
和校长检查得非常仔细,检查完后,没有立刻开口,站在病床前,神色凝重。他身后的其余医生也是一样,无人说话。病房里的气氛异常沉重。
贺汉渚坐了起来,看了眼众人,最后望向和校长,笑道:“怎么了?都不说话?什么情况校长您尽管直说。 ”
和校长迟疑了下,终于说道:“贺司令,你的腿伤拖得太久,没有得到应有的及时治疗,现在发炎严重。救治的法子,是截肢,越快越好。”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了。贺汉渚的目光微微一动,唇边笑意略凝,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了自若,道:“必须吗?”
和校长微微颔首:“是。根据我的经验,再拖下去,不但这条腿保不住,感染还将扩大到全身,最后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比如,失去生命。”
“那就截掉它,尽快。我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立刻说道,眼也未眨,仿佛那即将就要从他身上被切除的,是什么和他毫无干系的物件一样,毫不犹豫。
“劳烦校长您了,还有诸位。”最后他朝和校长和周围的军医们道谢,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和校长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于他竟接受得如此之平静。他怔了一怔,随即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眼他的那条伤腿,点了点头:“那么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再商量下手术的事。”
和校长他们走了,贺汉渚转头看向门外,见豹子和丁春山还站在那里,神色沉重,他拂了拂手,叫二人自便,见还是不走,笑叱:“我还没死,你们这是干什么?哭丧?还不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二人对望一眼,默默离去。留下照顾他的护士走过来,替他测体温,这时,又一个腹部缠着绷带的少年士兵怯怯地靠近,脸上满是自责,他到了病房门外,在护士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中,跪了下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司令,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要是之前我没用掉那几支药,司令你说不定早就已经好了……”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磕头,眼泪流了下来。
贺汉渚让他起来,那小兵却不听,依然不停地磕头。贺汉渚突然喝道:“你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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