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杀
张锦岱准备提马要从护卫圈里出去,正面询问下那驿丞,然后再将情况转达给赵匡胤。但赵匡胤却很果断地一把拦住他,不过他自己也没有出护卫圈,而是示意旁边一个云骑副尉出去应对那个驿丞。
云骑副尉挎腰刀、提长枪出了护卫圈,来到驿丞的面前。
那驿丞一见云骑副尉,立刻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云骑副尉马前,高声哭喊道:“赵将军啊!你可不能往前面去呀。霸关驿已经被贼人占据,设下了杀兜等着你呢。不但是霸关驿,从此处到京师,沿途刺杀你的兜子不下十个,而且个个都是最为精妙凶险的设置。”
云骑副尉喝问一句:“你不是霸关驿的驿丞吗?如何对刺行中的兜爪之道如此熟稔,又是如何知道沿途设有那么多刺杀设置的?”赵匡胤的手下个个都是精干之人,就驿丞的几句话,那云骑副尉便连续找到几个关键的疑点。
那驿丞脸色发沉、眼角微抖,轻哼一声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拿下霸关驿布下了的是第二杀,而我是第一杀!”说完此话,头颈埋下,手拉后袍襟,顿时从其后背上射出一排十六支无羽棱杆。这棱杆由水磨生铁制成,头子尖削旁带利刃,尾直如截,杆身沉重,直进直入,劲大速快,射出时没有丝毫挂带。但这种棱杆也只有在近距离射杀中才能发挥最大的杀伤效率。一旦距离远了,由于没有尾羽导向,便会失去准头。
“当心!”张锦岱善打飞蝗石,目光可及远,辨查也仔细。所以那驿丞脸色表情才一变,他就已经觉察出不对,立刻发声示警。
云骑副尉一直全神贯注防备着,再加上张锦岱提前发声示警。所以这一排无羽棱杆射出后,他立刻仰身躲避,无一支棱杆射中到他。不过座下马匹的脖颈上却是中了两支,尺把长的棱杆全部没入肉中。那马疼痛着盘旋半圈便侧身掼倒在地,压住云骑副尉的一条腿,让他一时间无法抽出站起。
后面护卫圈有两个护卫被射中,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被云骑副尉挡住视线,所以无法看到前面是怎么回事,这才中了招儿。不过好在距离较远,身上又内衬着软甲,所以杆尖入肉不深,只算得上皮外伤。
那驿丞射出棱杆之后,立刻纵身而起,同时由袖中抛出两只圆球。圆球着地破裂,闪过两道刺眼的红光,然后升腾起粉色、黄色两股浓烟。烟带刺鼻的臭味,嗅者欲呕。
赵匡胤的手下都经过严格训练,所以在遇到烟雾的情况下,都是统一地以袖掩鼻口,屏息后退,收缩阵形。没一个开口说话,这是怕烟里有毒。
但这次的烟雾除了十分恶臭外,并没有用毒料,而且消散得也很快。等完全可以看清周围情景后大家发现,那驿丞已经骑马逃出三箭远的距离。
张锦岱反应很快,他立刻喝一声“闪让”,随即催动马匹就要往前追赶。
“算了,让他去吧。”赵匡胤制止了张锦岱,“你有没有发现,这刺客太怪异。”
张锦岱勒住马匹,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而赵匡胤似乎知道张锦岱想说些什么,于是主动替他说了:“对一个刺客而言,行刺活儿首要的是要认准目标。这刺客只问一声是不是赵将军,也不管是哪个赵将军就动手了。这似乎是在告诉我们,他早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来路,清楚是我赵匡胤带队前来。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刺客是在故意暴露自己?然后作为刺客应该知道目标特征,其实就算不是刺客,天下知道我使用盘龙棍、腰配秀龙长剑的人也不在少数,那刺客再糊涂也不会将使长枪配腰刀的副尉当成我吧。再有,如果真把副尉当成我,最佳的刺杀时机也应该是他在翻身落下马的那个瞬间,又何必絮絮叨叨说出有许多下兜候我的事情来。而且在马匹中棱杆倒地后,他如果真认为副尉是我,应该借助烟幕迷目再杀,为何却就此放弃逃走呢?而那烟雾球只有恶臭不含毒料,很显然这只是用来掩形遁迹而逃的器物,真要是行刺局的话,为何不用更加犀利歹毒的暗器?”
赵匡胤侃侃而谈,提出诸多疑问。他能知道这么多关于刺客的常识,是因为赵匡义曾在雪地中救助过一个老者。这老者曾教给赵匡义一斧即杀的功法和许多关于刺客的常识。而赵匡胤则是后来再从赵匡义那里获知这些的。
“会不会因为这是个很蹩脚的刺客?”张锦岱其实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是怀疑。
“他背上发射暗器的装置是‘天玑子簧星管’,可根据需要和操作能力设置数量。那刺客能射十六管,说明他至少已经是十年功力以上的高手。十六管的设置体积很大,那刺客将其藏于背上应该很容易看出。但他装作伤势严重,在马上摇摆不定,其实是用这样的动作来掩盖背上所藏机栝。能做到这一点更说明他已经是这一行少有的高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刺客的到来像是在对我们叫阵,看我们有没有胆量和能耐闯过这一路。”张锦岱觉得如果赵匡胤分析的都是正确的话,那就只有这样一种可能。
“为什么不是警示呢?你没觉得他的做法是完全违背刺行惯例的吗?一个刺客刻意地这样做,是想让我提前知道存在危险避免受到伤害,但同时又不想让我知道他们的来历,推测出他们的真实意图。”
“对,也可能是欲擒故纵的招法,而最终的危险还是来自他们。”
“或许吧,总而言之,以不合理的意图行匪夷之事,必定有着极为险恶的用心。”赵匡胤并不是非常了解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一套,但他却知道官场中的种种卑劣手段和江湖险恶如出一辙。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不止是张锦岱,随行的兵将护卫都想知道这一点。
“入住霸关驿,见机行事,查明事情是否属实!”
南唐都城金陵处处繁华,大街之上行人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招幌随风飘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迎送客人声不绝于耳。信步其中,观民间百态,倒也闲暇惬意。难怪很早就有大隐隐于市之说。
顾闳中此时却难以信步而走,慌乱不堪的他在人群中跌撞奔行,把平静的人流带起一路波澜惊扰。而在他身后不远,更有一片范围更大的骚乱在紧紧追赶。
追赶的那几个人速度明显要比顾闳中快,而且他们并不在意路上行人的指责和谩骂,毫不客气地将挡路的人推搡开去,也不管别人摔倒与否,摊铺撞翻没有,显得很是嚣张跋扈。
眼见着顾闳中就要被追上了,此时前面街头拐进来一乘油木顶的轿子。轿子不大,四人架抬。速度很快,但很平稳。那几个轿夫不管身形还是步伐都与一般轿夫很不一样,而轿子前后跟随的一些人则更加与常人不同。不管是骑马的还是步行的,速度节奏始终控制得和轿子一样。最难得的是这一乘轿子、一群人,不鸣锣开道也无人驱赶行人,却能够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以很快的速度前行,而且一点都不碰撞、惊扰到什么人。
顾闳中看到了那轿子,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远远地就高声喊道:“韩大人,救我!快救我!”
韩熙载在轿子里听到了顾闳中的喊声,脚下轻轻一跺,轿子立刻停下,随即跟随的人中有几个闪身形分几角护住轿子。另外,有几个人则根本不用韩熙载吩咐什么,他们继续加快已经很快速的脚步,朝着顾闳中疾奔而去。
大街上很快变得更加混乱,是因为追赶顾闳中的那几个人立刻回头逃走。速度比追赶时更快,直接就撞翻了一溜摊子、几溜人。
韩熙载的手下见那些人跑了,也不追赶,只是将顾闳中撑扶过来。
“追赶顾先生的那些人好像是吴王府的。”没等顾闳中来到韩熙载轿子前,已经有人在轿帘边向韩熙载汇报。
“这里人多眼杂,先回府。”韩熙载简短地说一句。
于是轿子继续快行,周围护卫态势未变。只是在轿子后面多了个顾闳中,由两个健硕的汉子架带着,一步不差地跟着。
追赶顾闳中的几个汉子逃出好长一段,回头看没人追赶,轿队走远,这才停下来不停喘气。
有一人最先缓过喘息:“这顾闳中还是个画院里有学问的先生呢,怎么输了钱就逃,比下街的泼皮还无赖。”
另一人则对领头的汉子说:“其实我们不用逃的,就算他有韩熙载大人撑腰,我们讨要他赌输的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到哪儿都说得过去。”
领头的汉子叹口气:“唉,要是换作其他哪位大人,我们都可以去理论。唯独这韩大人,大皇子吩咐过多次了,尽量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他叼住不放,再牵扯出些什么来坏了大皇子的大事。还有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韩大人是下黑手的头子,你们要去跟他讲理讨要钱,他就能半夜里让人讨要了你们的脑袋。”
其他几个人听了这话不由地暗吸冷气,自认倒霉的同时暗自发狠从此不再和那顾闳中耍钱了。
去为何
韩熙载带着顾闳中回到府里后,先让他在客堂用茶,自己进去换了官服这才出来见他。
“顾先生,那几个吴王府的人追你做什么?”韩熙载这样问其实是先看看顾闳中是否会对自己说实话。他早就知道顾闳中有个耍钱的嗜好,而且经常和吴王府的人混在一起玩儿。刚才那副情形很大可能是因为赌桌上的矛盾引起的,估计造成矛盾的数额不小。因为吴王府的约束还是很严的,下面的人平时很是规矩、低调。如若不是自己完全占理并且关系到的利益额度很大,他们绝不会这么失态地在街上引起骚乱。
“那帮奴才是想夺我的玉佛珠。对了,就是上次韩大人你赏我的那串珠子。前些天一时高兴,给他们开了开眼。于是几个奴才时刻觊觎,三番五次想从我手里把珠子得了去。这趟终于让他们设局算计到我,想从桌面上把这玉佛珠赢了去。”顾闳中惊魂未定,言辞表达间显得还是有些混乱。
韩熙载微微点着头,心中暗说:“果然是为了赌桌上的事情,看来这顾闳中没有说谎,他定是输了玉佛珠不愿认账这才惹起纷争。”
“既然输了便给了他们嘛,以后不再与他们耍了就是。何必起这样个纷争,最后自己反落得无信无品的名声。”韩熙载解劝道。
“是这样的,我早就告诉他们此珠是我为韩大人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才赠予我的,要留以为念。输欠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他们的。可他们几个怎么都不肯干休,咬定了要我以玉佛珠相抵。”
韩熙载眸光一闪,他忽然觉得顾闳中的话里有什么不妥。
“这帮奴才,以往还算爽气,这才经常与他们玩耍。但这次却是很明显地设局算计我,赢了还咬死不放,誓要得了我的玉佛珠才算。我估计是因为他们德总管赶去蜀国办事才会这样的,要是德总管还在金陵,有他主持公道,那几个奴才绝不敢这样。”
“等等,你刚说吴王府的德总管去哪里了?”韩熙载心中猛然一颤。
“去了蜀国,就在萧俨萧大人出使之后十来天的样子走的。”
韩熙载眼珠转了转,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接着问道:“你刚才还说过曾告诉他们为我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这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嗯,让我想想,当时好像德总管也在的。对了,就在德总管去蜀国前的一天还是两天的样子。”顾闳中略加思考,随即给出一个还算准确的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韩熙载轻轻一拍面前的桌案。他的脑子在飞快转动,将各种情况有因有果地联系上了。
韩熙载其实早就预感到自己详查那三幅字画与皇家传承有着极大关系的。
李璟虽立李弘冀为太子,但又下诏将皇位传给他的弟弟李景遂。也就是说,现在南唐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其实有两个。这个做法说矛盾其实也不矛盾,李璟之后,李景遂当皇帝,但年岁已大,用不了几年还得李弘冀来坐这个位置。但是太子李弘冀却不这么想,因为皇位一旦到了他叔父手中,最后还能不能再传给他就难说了。所以一直以来,李弘冀明着与李景遂同心共辅,暗地里却是处处作对。
前段时间,李璟身体出现状况,渐渐地变得思绪昏沉、周身难适。每天都朝政不理、茶饭不思、美人不近,心力、体力迅速衰弱,感觉就像被阴魂缠了身一样。宫中御医各种调治都无效果,就连李璟自己都觉得可能是大限将至。
就在此时,有一份无名的折子传到了内务密参澈明间,也就是鬼党的办事处。写这折子之人自称是皇上的忠实臣子,获知有人暗中对皇上不利,这才呈上此折密报澈明间。但由于暗行不利的主使人也是位崇权重,自己又无确凿证据,只能是匿名密报,也不敢将主使人说出。折子里所提对皇上不利的方法很奇怪,说是通过字画进行实施的,可以在毫无觉察的状态下发挥效用。这说法让人感觉很是诡异难信。
最开始这个折子并没有引起鬼党重视,但是当李璟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却又查不出任何病因,这时他们才想到了这份匿名密报的折子。不过鬼党的能力不足以来查辨这种江湖的诡秘伎俩。另外,查辨这种事情必然会涉及皇家子弟和朝中重臣,万一过程中接洽不当甚至发生冲突,那可不是他们鬼党的实力能承担和应付的。于是在奏报元宗李璟详情之后,由李璟下旨将此事转交给韩熙载来办理。
韩熙载首先排查了新入宫的字画,特别是在元宗起居范围内张挂的字画。排查结果很快出来,近期宫中未曾更换字画,只御书房中挂了新近进献入宫的三幅字画。韩熙载让人将这字画摘下,那李璟的身子真就渐渐好转起来。
看来问题的确是在这三张字画上,或者是三张字画中的某一张。这三张字画差距很大,但也不乏共同点。一是它们都由驻外州道大臣进献的,二是这三幅字画都由鬼党带回献给皇上的,三是三幅字画都曾在皇家画院修补过或装裱过。
这三个共同点上,第二点不用深查,鬼党中应该不会出现问题。第一点可以细查,但需要较长时间,而且惊动牵扯的范围会比较广。只有第三点可以直切关键,先查出字画上到底有没有鬼魅伎俩,有的话又是采用的什么技法;然后针对技法特点,查出画院中是否有人参与,或者就是画院中的哪位画师在字画上动的手脚;最后再从这人身上找出主谋。
韩熙载不动声色,大摆夜宴邀名士大师鉴赏字画,顾闳中看出了字画中的蹊跷,虽然没能彻底将谜底揭开,但也提供了不少线索。接着再拜请慧悯大师鉴画,结果慧悯大师未曾见画人已亡,王屋山辨查后确认是被妙兜刺杀。而随后的盘问发现太子的手下汪伯定一直在慧悯大师和画院之间活动着,就在慧悯大师出事的前一天,他还去过卧佛寺。
之前的诸多线索中,李弘冀已经牵涉其中,而今天所得到的各种信息联系起来,就更加说明了吴王府与这事情有微妙的关系。
顾闳中炫耀玉佛珠,说出替自己出谋划策推荐高人鉴画之事。如果这话入了以字画对皇上不利的主谋人的耳朵,应该立刻可以联想到此时自己奏请皇上委派萧俨出使蜀国是另有企图的。蜀国和南唐目前没有太多利益关系,所以最有可能是要去请无脸神仙辨看字画破解秘密。而李弘冀个人向来与蜀国孟昶交好,如果他就是那个主谋人,那么派德总管赶往蜀国,很有可能就是要阻止此事得成。如若阻止晚了,字画已然破解,那也可以将那字画扣下来。这样即便有了字画中所藏秘密的解语,也失去了实证。
韩熙载眉头紧皱,虽然前面已经有迹象显露李弘冀可能与此事有关,但他心中却着实不愿这是事实。皇家传承之事,他虽然说不上话,但从南唐基业的稳固上来讲,李弘冀应该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李家人丁不旺,而且几位皇子都性格柔弱,崇文附雅,国事难当。唯独这大皇子,性格强悍、运筹有度,纵马横戈,挥兵杀伐,颇有王者风范。元宗李璟下诏将皇位传给李景遂,这其中定是有皇帝家自己的隐情。问题是此时的李弘冀已经有相当稳固的基础了,让他就此放弃皇位,奉他人为尊心中定是不甘。所以他暗中采取手段,然后趁乱以自己的实力占住皇位,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作为韩熙载来说,他的职责就是要对元宗负责,对南唐基业负责。所以不管是哪一个,不管具备怎样的能力,他都不能让其对元宗不利,更不能将南唐的基业作为某人私己的赌注。
但是现在看来,有些事情已经发现得晚了,而且对某些人的能量也估计低了。就眼下这情况,只能是即刻以最快的速度派人通知萧俨,让他立刻采取相应措施,将得到的结果和字画派人先偷偷潜送回来。
急速通知萧俨,这件事情对于韩熙载并非难事。他的属下在南唐以及其他国家遍设秘密信点,也就是俗称的密探道。而且这次出使队伍中他也安排了自己的手下,利用密探道各信点的鸽信传讯,不用几天就能通知到萧俨。只希望吴王府的德总管路上有所耽搁,自己的鸽信能赶上他。
想到这里,韩熙载赶紧吩咐手下,选最为健硕善翔的翠翎信鸽三只,发同样的信件三份。这是生怕途中万一出现意外,有鸽子不能将信件及时送到。
但是韩熙载怎么都不可能想到,这三份鸽信刚刚飞出金陵城,就有两只被“絮云飞”(一种丝网,整齐叠束后以硬簧装置弹射而出,可以网住远距离的或正在飞行、移动的目标)给网住,剩下的那只信鸽则被一只长白花喙猎鹰生生给捉住。三只信鸽丝毫未受损伤,落地之后也未被当做美食。抓捕它们的人只做了一件小事,就是将它们携带的信件取下,又模仿了笔迹、印鉴,另写了三份信件予以替换了,最后将三只信鸽再次放飞。
唇舌战
成都蜀皇宫中,萧俨终于见到了蜀王孟昶。孟昶接见萧俨的规格很不正式,只是安排在正崇偏殿,在场的也没几个大臣。
没等萧俨奉上使文礼物、说明此行目的,以及做完官套文章,那孟昶就已然面色凝重地问了他三个问题。
“你此来是元宗所遣还是另有他人建议?”这是第一个问题。
萧俨心中微微一愣,因为的确是韩熙载韩大人建议元宗皇上遣他前来西蜀交好的,然后顺便询问无脸神仙三张字画中所含奥秘的。可这事情蜀王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南唐皇殿之上竟有蜀国的耳目?但即便是有耳目,萧俨都不能承认此事属实。于是先来一通豪言妙语,全是拍的孟昶马屁,最后说明元宗正是欣赏孟昶胸略才智,这才遣自己前来出使西蜀拜会蜀皇。
孟昶听着萧俨的一番说辞,脸上显出些许烦躁之色。
“此来可有私事?”孟昶的第二个问题依旧是直逼要害,感觉似乎是知道了字画的事情。
萧俨则立刻表白澄清。他觉得自己携带字画求解之事是韩熙载暗遣,这件事情交接得比在皇帝宫殿之上还要隐秘,不会有外人知道。所以孟昶这个问题肯定是针对自己去找道士和顾子敬到处拜访的情况而问的。但他所有说明、辩解的话只是让孟昶皱起了眉头。
“来时可有人另带信件或口信?”
萧俨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说:“没有”。
从孟昶的脸色可知,他已经彻底对萧俨此行失去了兴趣。因为孟昶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他希望萧俨的到来是与自己的好朋友李弘冀有些联系的。
于是接下来就全是由毋昭裔和赵崇柞与萧俨进行询问、交流。但是随着这两个蜀国的左擎右柱越来越追求细节的问话,萧俨开始觉得这种交流不像是对外国使臣的,倒像是在公堂上审问犯人似的。
萧俨是个精明的人,他在元宗面前为官这么多年,深谙官场外交的窍要。但是即便他这样一个官场老手,竟然也无法从毋昭裔和赵崇柞的问话里听出具体意图来。所以目前为止只能表现得唯唯诺诺、有问即答,顺着两个蜀国重臣的话头见机行事。
最初时萧俨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认为自己和顾子敬这几天在成都城里一通忙碌:不是拜访各种官员,就是在市场上乱逛,然后还通过各种渠道攀上申道人。这种种做法或许会引起蜀皇孟昶和蜀国官员的误会和怀疑,觉得他们此行其实是有叵测意图的。但现在看来孟昶和毋昭裔他们对自己到达成都后的事情并不关心,而是将询问的重点放在自己出使队伍进入蜀境之后的动向。
而南唐使队进入蜀境后一直整体行动,并且有蜀**队引领。所以萧俨对毋昭裔和赵崇柞这方面的问话很有底气,言辞间矛来盾挡不露丝毫破绽。
毋昭裔是个更精明的人,他已经看出萧俨是个官场老手,言语措词滴水不漏。就这样问下去肯定一无所获,所以必须改换一种问法。先直点要害,然后层层剥露。这在官府堂审和出使谈判的场合叫“放话套”。其实这个“套”和机关暗器中的“坎”、刺客行当的“兜”、行伍兵家的“阵”、江湖诡术的“局”是同样的意思。手段就是设置陷阱,目的就是让对手大意中招。就好比离恨谷色诱属中“掩字诱语”的技法,所不同的是“掩字诱语”还有声音、节奏、气息的辅助,而官家放话套则纯粹是在言语上耍招。
毋昭裔打好主意后,朝赵崇柞使个眼色。那赵崇柞立刻领会,突然间转换话头,问出一个很直接的问题:“萧大人,你出使我蜀国,为何要携带许多江湖高手?”
没等萧俨回答,赵崇柞紧接着又问道:“而且据我们这几天观察,那些江湖高手的职责好像不是为了保护萧大人。看来他们有着比保护皇家亲遣特使更重要的任务,这任务会是什么呢?”
萧俨有些发愣,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到这个问题,而且抓住的现象和关键点非常准确。萧俨脑筋飞转,他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考虑的时间很短,大家全都盯视着萧俨等回话呢。
虽然时间很短,但萧俨却做出了果断的决定,说实话!现在不知道蜀国对自己使队的情况了解多少,所以最正确的应对做法是说实话。说实话,才不会被对方点破谎言或误会谎言,最终弄巧成拙。但实话归实话,却没有必要全说,一个真实情况往往可以掩盖很多更为真实的目的,而且有些实话甚至可以将责任和矛盾转嫁给对方或他人。即便接下来对方继续提出什么已经掌握的情况来,自己也都可以借口没想到或者以为没必要这些无法查证的虚言来搪塞。
“我此趟出使蜀国,我皇格外重视,所以为我配备的副手为内务参事顾子敬顾大人。顾大人先前是在瀖州任户部监察使,曾遭遇刺客行凶。幸亏预先得到消息,才逃过一劫。当时刺客虽然逃遁,但所有行动迹象和所遗器物都表明,此刺客应该是来自蜀国。听说江湖刺行之中一刺不成还会有二刺三刺,直至目标丧命。所以顾大人被遣至蜀境心有畏悸,这才出钱私聘江湖高手进行保护,否则不敢冒险出这趟差事。”萧俨说的基本是实情,并且还借此机会以盾易矛,反击赵崇柞,暗指蜀国遣刺客行刺顾子敬。
“你说的是贵国皇上元宗身边的内参顾子敬?也就是在瀖州试行提税并促成南唐出入货物提税的那位?”毋昭裔立刻抓住重点追问一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在南唐使节队伍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使节进见行文中却没有提到他,进蜀宫拜见蜀皇的也没有他。这算什么副手,根本是混在使队中另谋他事的。看来“放话套”的做法见效了,南唐使队此行,意图绝非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萧俨此时却是另一番思量,自己刚提到顾子敬,毋昭裔就出现这么大的反应。而且从他话里可以听出,他们对顾子敬的情况非常地了解。世宗安排顾子敬顶补户部监察前往瀖州确定提税事宜的事情,其实属于一个南唐上层才知道的决策,但是现在看来西蜀方面完全掌握其细节原委。而顾子敬是元宗李璟的内参,平时不以任何官职出现在公共场合,所行之事也都是隐秘不宣之事。但是蜀国官员却能对他如此了解,很明显他们在南唐有着很可靠的消息来源。而且从了解的程度来看,他们的内线很有可能已经深入到南唐较高层次的官员中。所以综合这种种现象,再加以细细推敲,可以看出顾子敬在瀖州被刺之事真就有可能像顾子敬自己推测的那样,是蜀国官家所为。
“毋大人所言不错,此顾子敬正是彼顾子敬。不过他只是一个内务闲职官员,安排做我副手只为提醒在下此行在细节上不要失去礼仪。却不知毋大人又是从何处知道他的?”思量一番后的萧俨及时反问一句抓住先机。
毋昭裔眉头微皱,因为萧俨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回答。不管是从顾子敬内务参事的角度去解释,还是从他在瀖州顶户部监行使促成提税的角度去解释,都有欲盖弥彰之嫌。会让对方觉得蜀国朝廷正密切关注着南唐朝廷的细节情况,甚至会让对方误会刺杀顾子敬之事是蜀国官家谋划。
话说到这里,蜀国朝堂上的众多官员都已经觉出,这个萧俨不是善与之辈。他虽然外表看着唯唯诺诺、有问必答,但是每句话都是沉稳中带着反击。虽不像大周使臣那样嚣张,却是步步为营,毫不退让。
“内务官员却行外使之务,恐怕不只是督促礼仪那么简单吧。而且萧大人和顾大人到我蜀都之后,交际、访查繁忙,拜会之人也有许多是内臣、偏务,却不知道两位大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人的?”毋昭裔从容以对。这是一种外交手段,当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时,那就直接跳过,反以问题让对方疲于应付。
终于问到在成都这几天的情况了,不过此时萧俨已经想好措词,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出使之务,官家有三事,敬蜀皇之尊,传我皇善意,交两国盟好。趁出使之便,私下也三事,访故亲好友,品风土人情,游大好山水。此常情惯例各位大人都应该知道,有出使经历的更有亲身体会。我南唐使队到达蜀国后的所为所行都是符合此惯例常情的,却遭遇两位大人的繁细盘问。而与我同住一驿的大周使臣却完全违背惯例,深居不出,却不知几位大人可曾详析其动机原委?”萧俨不但将话说得和球一样圆,在最后还顺势将球踢了回来,同时将大周使节也一起挂带上,这就仿佛连续给毋昭裔砸去了三重波浪。
“呵呵,各国各习,别人深居不出自有他的道理,你我似乎都无资格追其究竟吧。”毋昭裔断然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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