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冯霖再回到京城时, 已是腊月末, 眼看就要过年。他这一回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到京中, 有恍若隔世之感。

　　三个月前，他妹妹花朝和亲之事迫在眉睫，将在外, 非诏不得还京，他人不在京中, 写给昭文的密信也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千里之外很难使此事转圜。

　　傅兰亭知道他的困境, 自作主张，为他做了一场假死的戏，以使他金蝉脱壳。他一向自负，又信奉“凡事秘则成”的原则, 为了令戏做的像些, 连事主本人都没有告知。

　　那一箭射出的角度并不刁钻, 可冯霖一心扑在追击计端的行迹上，无暇顾及。他追击之时，安危一向交由亲卫守护, 可那一刻, 身边亲卫似集体隐了身，任由那利箭洞穿他胸膛。

　　他身边的亲卫都是傅兰亭从自己的亲兵中亲自挑选出来的，若说西南军中他只有一人可以相信, 那这人必是傅兰亭。

　　可没想到，傅兰亭也有失手的时候。

　　中箭的那一刻，他脑中刹那转过无数个念头——

　　亲卫呢，怎么没人替他挡落这支箭？难道傅兰亭也遭了暗算？不可能，以傅兰亭的才智，不可能用了数年的亲兵还看不出好歹。那么是梁侍买通了傅兰亭暗算自己？也不可能，傅兰亭心高气傲，梁侍这等走狗，就是亲手捧来半壁江山，也买通不了他。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念头千转万转，最后都转入一片白茫，而这白茫之中，慢慢现出一张他最熟悉的脸，阿梨……

　　不重要了，别的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山林人海在他脑中遽然退去，只剩下阿梨，歪着头、浅浅笑着的阿梨。

　　阿梨，阿梨——

　　那一支箭破开脊背的血肉，深深扎入胸腔最深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被箭簇生生划开，血液从那箭簇所经之处源源不绝地流出来。可这算不了什么，与想到阿梨时那种心口急剧收缩、每收一下都硬挤出残存鲜血、直至收无可收的感觉相比，这种更加干脆利落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答应过她要活着回来的，可终究还是要让她失望了吗？

　　呼吸在慢慢变得艰难，他重重摔落马背，那一下颠簸将箭簇带的更深，可他已感觉不到更剧烈的疼痛，反而觉得身体伴着那随之而来的连续颠簸，变得轻飘飘起来。

　　天边浮云穿过树叶的间隙，阳光似金粉一样洒在树梢上，万事万物皆都静谧美好，美好的处处有你的影子。

　　阿梨，我可能，回不去了……

　　对不起……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忘了我，转头找个好人，再嫁了。

　　气得我活过来，我就去抢你。

　　活不过来，你要回到关外，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度过余生。这一世还有很长，有师父、有魏六叔、璧娘，还有未来相伴你的那个人，你终会忘记我的。

　　一想到这一点，那轻飘飘的感觉遽然离去，他整个人顷刻如被沉如杳暗池底，沉重的水汹涌向口鼻压过来，连绵不断，令他无法呼吸。

　　不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傅兰亭这一招其实非常冒险，那一箭射的太偏，梁侍和那些兵卒不会相信，射的太准，又会彻底要了他的小命。

　　但傅兰亭从来都是个行事出格之人，他知道，以冯霖的性格，必定会想法子溜回京中阻止妹妹和亲沾兰，到时候反正也是一个死，还不如冒一回险。

　　梁侍先前透露过，只要冯霖一死，长公主在京中无人照应，陛下怜惜，自然也就不会再让郡主去和亲了。傅兰亭当然不会蠢到相信这种鬼话，可短暂的几日相处，他也看得出来，梁侍手段阴毒，已开始着手布局，身后还有一批虎狼环伺冯霖，冯霖不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以傅兰亭的本性，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动手除了这些祸害。但冯霖所虑所顾的比他更为深远，不会愿意如此，梁侍倒还罢了，京中那些达官，毕竟是社稷栋梁；而这些栋梁之上的那一位，更是朝政得以稳定的核心。

　　他也知道冯霖近来为他扛下了多少骂名，如今计端已死，桑青确有求和之意，西南息戈指日可待。冯霖这一身罪名，回了朝中，少不得要遭一番清算，鸟尽弓藏，已是时候。

　　既不能杀别人，又不能真任由别人将自己杀了。为今之计，只有将计就计、再金蝉脱壳。

　　而且，诈死一事也不完全是他的想法，有人密信他作此指示，他不得不从。

　　一举多得，这个险，在傅兰亭看来，无论如何，都值得一冒。

　　他冒赢了。冯霖死了，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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