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夜又黑又浓。
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样令人窒息。
江城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这时门“咚咚”响了两声, 传来熟悉又温和的声音。
“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没什么。”江城狠狠揪住心口, 脸色有点狰狞。
“那我进来了。”叶天尘听着动静不对，说完后等了片刻, 推门进来时, 正好看见江城从床上跌落。
叶天尘连忙上前扶他起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确定没有邪灵入体, 也没有发烧，于是问发生了什么。
江城低哼道：“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哦？是么？讲出来就好了。”叶天尘给他拉上被子, 站起身，目光定定地看他，一副十分耐心的模样。
江城低垂眼皮, 摇了摇头。
叶天尘没再说什么，笑道：“那你好好休息, 明天还要去除祟, 有事叫我。”
“嗯。”diJiuZww。c.O。m。第九。中文。网
门轻轻阂上, 房间只剩破旧墙面微微脱落的声音。床上的少年半响才慢慢抬起眼皮, 只见形状好看的眼睛氤氲一片红光，仔细看, 原来是一双血色竖瞳。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梦到了什么。
被王氏夫妇虐待折磨，被同族同伴嘲笑欺侮, 被剥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以及那一簇簇疯狂燃烧的愤怒、不甘、怨恨……那熟悉的血腥味又回来了。
他弯起一抹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
战火燃到江州城后，老百姓活得愈发战战兢兢，可各路妖魔鬼怪却更肆无忌惮了。因为无辜死亡的人每天都在增加，魂魄又不能及时超度，城中怨气滋生，是妖物最喜欢的食物。
叶天尘救人、除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可即便如此，城中还是发生了多起妖怪吃人。这天，他接到求助，和江城蹲在一个屋顶守株待兔。
“这几天的事情，你怎么看？”叶天尘问，一年相处下来，他发现这少年很有玄学天分。
江城说道：“普通妖物吸人精气罢了。”
叶天尘摇头：“不，我倒觉得，其中几起和一年前王家灭门很像。”他本就对那件事存有疑惑，此刻联想起来，更觉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江城脸色微变。
叶天尘以为他想起了不快往事，便转移话题：“等事情办完，我们顺便去菜场买一些菜，晚上想吃什么？”
道观后院的菜地就是摆设，种出来的东西不能吃，还是要靠菜场买菜为生。江城认真思考一会儿，说道：“土豆。”
“没问题。”叶天尘心道，这个他擅长，土豆不管怎么煮也不会太难吃。
话音刚落，脚下响起一阵动静。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金铺的窗户从内打开，接着，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瞬间闪了出来，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他怀中鼓鼓囊囊，正满脸紧张侥幸，不料一转身，胸口对了一把银光雪亮的剑。
“拿出来。”叶天尘冷声道。
对方吓得浑身发抖，却死命护着怀里的东西。
听到动静，埋伏的金铺老板和伙计们，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涌了过来，嚷道：“好啊！终于抓住了！我看最近城中几件图财害命的事情，都是这只妖怪做的！天师，你可不能放过他！打死他！打死他！”
喊打喊杀声如浪潮，那只妖怪似乎急红了眼，直挺挺地用胸口撞过叶天尘的剑，往外跑去。但叶天尘的剑不是普通的剑，那妖怪刚跑到门口就倒在一片血泊中，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匆匆跑来，趴在妖怪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叶天尘皱眉：“你这是……”
妇人抬起脸，恨恨道：“他是我丈夫。”
叶天尘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其中一个大孩子怀里还抱了个婴儿。
众人先大惊：“她也是妖怪！”
江城不耐烦地揉耳朵：“她是人。”
可这似乎比妇人是妖更激起千层浪。一个人和一个妖结合成夫妻，还生了孩子，简直太荒唐了！
“天师，我认得你。”妇人忽然说道，“三年前，你凭一人之力镇压大蛟，我和丈夫都很佩服你。知道你嫉恶如仇，但是他今天罪不致死吧。”
金铺老板道：“他到我店里盗取财物，还有理了？”
“你们好好看看，他偷的是什么。”
妇人将死去丈夫的双手用力掰开，露出他紧紧护着的东西，原来只是两个馒头，和一小袋米。
“世道如此，到处在打仗，我们断了营生，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所以才……”
“孩子？什么孩子？人不人，妖不妖的，我看就应该绑起来烧死！”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一声，立刻有人附和。“对！说得不错！现在只是偷米偷馒头，谁知道以前还偷过什么！”“人和妖生出来的算什么东西，简直闻所未闻！烧死好，以除后患！”“……”
“你！你们……”妇人大惊，忙回身护着自己的孩子。
“天师，你还等什么？赶紧杀了他们！”
在一声声喊打喊杀中，叶天尘的剑指向三个孩子：“小恶也是恶。人妖本殊途，你们不该。”
妇人张开双臂跪挡在前，声嘶力竭道：“我们从未害过人！孩子们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天师，难道世道不公到了如此地步，狂魔乱舞的活得愈发好！安分守己的就活该去死吗！”
叶天尘的剑尖凝住了，半响，垂了下来。
有人不满道：“天师，你可不能被她花言巧语蒙骗了。”
叶天尘道：“走吧。离开江州城。”
妇人擦干眼泪，忙不迭拉扯几个孩子转身离开。
一片不满的窃窃私语响起。
叶天尘表情自然，等到她们差不多出了城门的时候，才收起剑，和江城转身离开。
“天师。天师？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嘛？”
叶天尘站住回头，无奈笑道：“你做什么这样叫我？”
江城抛了一下手中的小石子：“好玩呗。我们还去买菜吗？”
“嗯。”
“我还想吃炒胡萝卜丝。”
“好。”
“如果还想吃青菜豆腐汤呢？”
“买。”
“如果，我也是妖怪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开玩笑。”
“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一点也不好笑。”叶天尘冷淡道。
江城盯了几秒他脸色：“你真觉得，妖即是恶？那为什么要放过那几个孩子？”
“不该放过。”叶天尘望向远处，眸光波动，“是我的错，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
江城看了他几眼，不再说话。
时间过去一段日子。
叶天尘发现有关自己的谣言四起，还是在买菜时候先知道的。卖菜的小贩见到他如避蛇蝎，匆忙收了摊子撤离。
正挑了一根葱叶天尘：“……”
他耳聪目明，听得到源源不断的议论自身旁传来：
“就是他放走了妖怪。我听说，他收了那妖怪不少好处呢。”
“怪不得他之前替我们除祟分文不取，原来暗地里做着这样的勾当。恐怕早就和妖怪串通好了骗我们呢！”
“哎，他真是京城大家族来的吗？不都说大族的天师有通天之能，而且救苦救难吗，你看看咱们现在过的什么苦日子，人吃人，妖吃人，他为什么不救我们？”
“江州城有多少招摇撞骗的天师你不知道？我看啊，我们之前都看走眼了，他恐怕也是……”
“……”
“滚！”随着一声怒喝，一只装满土豆的框子砸到人群中间，惊得人作鸟兽状散。
破口大骂的当然不是叶天尘。人们回过神，发现是一位戴着黑手套的少年，满脸戾气不好惹的模样，愤愤唾骂几声，丧气地离开了。
江城较一年前木讷内向的样子变了许多，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不认识他了。叶天尘按住他的肩膀：“无碍。不要冲动。”
江城身子没动，转过头：“我就去买些土豆的功夫。他们骂你，你不会还嘴吗？”
叶天尘愣了愣，摇摇头。
“不会？”
“嗯，因为……从来没人骂过我。”
江城：“……”
叶天尘：“人生有不一样的经历，也挺好的。”
“好什么。”江城不满翘起一侧唇角，嘲讽道，“一旦你一直不计报酬地赠与别人，如果有一天你不给了，只会招惹厌恶。他们根本不会记得你的好。”
叶天尘摸摸鼻子：“我本来也不是想让他们记得。”
江城道：“凭什么。他们就是要记得。”
叶天尘：“那，那好吧。你不要生气了。”
明明挨骂的是自己，可他好像更生气的样子，叶天尘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安慰他天色不早，要赶紧回道观做饭了。
谁知这件事过后不久，江州城又多了几桩妖怪杀人的怪事。
有的人死在家里，有的人死在巷子里，有的人死在花楼里，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皆死状枯槁，犹如被吸光了生命力。叶天尘查看后，发现好几个死者是前几天刚刚骂过他骂得最起劲儿的人，没想到当时生龙活虎，此时却化作一具具尸骨了。
叶天尘顺着线索查出了一只妖怪，追了三天三夜追出江州城几十里外，才将它收入乾坤袋。疲惫不堪地回到道观，却远远地发现门槛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他的头埋得很低，身子蜷缩着，就像漂泊在大雨中孤零零的叶子。
叶天尘道：“你……”
少年闻声猛然抬头，叶天尘却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只见他眼底布满血丝，一脸阴戾浓得能拧出水来。
叶天尘关心道：“你怎么啦？”
江城见到他后，瞳孔放大，声音低得像喉咙中溢出来：“我以为你走了。”
“走？去哪里？”叶天尘正了正背上的雪剑，笑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里。即便要走，我也会告诉你一声的啊。”
叶天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问道：“你脸色怎么这样差？没吃饭？我不是给你留了充足的食物吗？
江城摇头：“你不在。”
“嗯？”
“我一个人吃不下。”
叶天尘又好笑又无奈：“抱歉抱歉，这次情况特殊，没来得及和你说，下次不会了。”
“你保证。”
“我保证。”
话虽如此，这件事后，叶天尘发现少年更加寸步不离，这让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叶归清也总是这样黏着自己。
他没什么亲近的兄弟朋友，想，如果日子就这样结伴过下去，或许还不错。
时间又过去半年，这天，在道观打坐的叶天尘忽然面色一变，猛然睁眼。
江城正在他旁边削苹果，递给他一个削得干干净净的：“怎么了？”
叶天尘眉头紧锁着摇头，再次闭目入定，半响，猝然吐出一口血。
江城扔掉苹果，伸手去扶他。
叶天尘却匆匆站起往道观外面走去，江城不解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凝神望着东边，掐指算了算，道：“封印有变，我得去看看。”
江城沉默地望了一眼他。
两人一起下山，走到城门口，叶天尘回身一只手臂挡在他面前：“我一人就可，你先留在城中，万一有什么情况用传音符及时告诉我。”
江城同意：“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叶天尘点头，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交到他手中：“这面护心镜跟了我许多年，辟邪效果很好，给你。”
青铜镜面布着无数道的斑驳痕迹，一定是保护了主人很多次，也可以想象主人是怎样的身经百战。
叶天尘见他不接，问：“怎么了。”
江城道：“从来没人送过我东西。”说着，郑重又轻轻地接过，双手握住藏在身后，黑色手套与护心镜相接的地方，冒出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黑气。
叶天尘拍拍他肩膀，就出城了，江城便随便找了个靠近城门口的馄饨摊坐下，等他回来。
太阳从东边走到西边，人群从熙熙攘攘到零零落落，偶尔跑过几辆马车开过几辆黑色汽车。江城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看见街对面一个拍皮球的小孩不小心失手，皮球咕噜咕噜滚到街上，他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追赶。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轰鸣声。
原来是一辆失控的汽车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撞上捡皮球的小孩了。
小孩吓得浑身僵硬，停在路中央哇哇大哭。不过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被一个人抱了起来——
江城护着怀中的孩子，灵活闪过，速度快得令人吃惊。他一侧身，眼角飞快闪过一抹狠戾，抬起脚就将车子踹得打了几个旋，车尾一头扎进墙里。
汽车熄火，片刻后，一个摇摇晃晃的人打开车门下来。他看穿着是江州城的权贵人家，带着满身酒气走过来，指着江城骂骂咧咧：“你找死啊！啊？敢拦老子的车，是不是找死啊？！”
江城握住他的手指。
那人道：“你干什么？”
江城冷笑一下，直接“咔嚓”一声掰断了他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那人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江城放下怀中的孩子，将他往前一推：“回家去。”
小孩本就吓得够呛，忙又哭又喊地奔走了。
江城这才转过身，歪着脑袋看地上的人。
那人酒被吓醒一半，害怕地往后缩：“来人，快来人！弄死他！不，不不不，少侠，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你要干什么……”
江城慢慢摘下黑手套，露出一双布满伤疤的修长的手，他蹲下身，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低声道：“你，该死。”
最近日子不太平，太阳一落山人们就赶紧回家。人们怕妖怪吃人，也得罪不起权贵，所以即便听到动静好奇，谁也不敢来看一眼热闹。
半黑不黑的黄昏依旧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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