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那时候，山海市不叫山海市, 叫江州城。
此时城东, 一间破败旧宅里阴风阵阵, 时而响起几声戚戚的哭声，配上漆黑阴暗的环境, 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 一道雪亮剑光刺破黑暗，朝横梁上而去。
“啪嗒 ”一声，一个古怪东西掉了下来。
原来是个阴童。它小小的身子蜷缩着, 浑身呈青白色，只有手臂和脸上布了几根黑筋。很快, 一张符咒落下，它化作一道白烟被吸入了乾坤袋。
叶天尘一手收剑，一手捏住乾坤袋口, 里面的东西挣扎几下就停止了动静。
叶天尘长眉在清俊脸上微微凝蹙：“ 不对。”他轻说一句，就听外面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 于是转身反手推开大门, 猛烈的阳光照射进来。
等候在外的街坊四邻见宛如天神的白衣天师出来, 不仅安然无恙, 手中乾坤袋还鼓鼓囊囊，便知他捉住了那只作乱的鬼怪, 纷纷拍手叫好。
“不愧是京城来的天师啊！还好有您在，否则我们都要被这怪物害死了！哎，王家一家老小死的太惨, 如今也该瞑目了！”
“谁说他们一家老小都死绝，不还有那一位吗？说起来，好像就打那位来了之后，王家才怪事不断的。”
“嘘，你小声点，他在身后呢。”
“叫他听见了又如何，看他那样子，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好歹王家给了他三年的饭吃，真是狼心狗肺！本来就是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灾星，克死了别人家上下十几口人，还不知道将来祸害谁呢。”
话音未落，人群分散开来，形成一个两尺的圈，人人带着避如蛇蝎的表情。而中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低着头，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叶天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就被另外一个声音拉走。
说话的是个恭敬的仆从：“叶天师，我家老爷说，三年前，您以一人之力降服那只怪物，解救了整个江州城，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就回了京城。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您请过去一聚。”
叶天尘眉尖微微一耸动，脸色被阳光照出几分苍白的透明。
仆人疑惑：“叶天师？”
叶天尘回神，道没什么，指了指被人群隔出的少年：“他是谁？”
仆人看过去的目光十分轻蔑，但想到修道之人最为慈悲，便收起了不屑的神情，解释道：“他呀，是三年前王家收的一个养子，听说家人都在战火中死光了，流离失所的，王家看他可怜才收养他。”
衣衫单薄破旧的少年一直低着头，在人们指指点点的目光下，木然得像一座雕像。
叶天尘收回目光，心道，是人，没什么邪气。
叶天尘拒绝了家仆主人的再三邀请，背着剑走到大街上。江州城地处沿海，位置偏僻，战火还未烧到这里，生活还算平静安乐。沿街许多小商贩吆喝，有卖馄饨饺子的，有卖胭脂水粉的，几拨结伴而行的年轻姑娘欢声笑语，眼珠滴溜溜地好奇打量一袭白衣道袍、背着雪剑、身姿如松的外乡人，偏偏这位年轻天师还长得五官如画、清俊无比，不禁让好奇中多了几分羞涩，推推搡搡互相取笑着。
不过叶天尘并未注意到这些。
他在想刚才旧宅里的事情。
来之前，他检查过王家十几口人的死状，皆形容枯槁如树皮，就像被鬼怪吸去了血肉，绝对不是一只小小的阴童就可以办到。但他仔细观察过，收掉阴童后，旧宅里已经没有别的邪物。
难道说，有别的未知东西？
不是没可能。
自从人界陷入厮杀战火中，许多居住在深山老林的妖怪跑趁乱跑到人界，有些是被战火波及无处可去，有些是想浑水摸鱼试图走邪道修炼。之前好歹有世家大族管一管，但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能抽出人力和心思。
叶天尘叹了口气，神思收回，这才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
他一回头，目光就捉住了那人。
是那个少年。
他似乎没躲藏的意思，即便被抓个正着，也只是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叶天尘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沉默的样子让叶天尘有一种他是哑巴的错觉。
叶天尘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钱袋，塞到他手里：“拿好。别再跟着我了。”
少年低头看一眼钱袋，突然扔还给了他。
叶天尘好脾气道：“我也没有多余的了。”
他道这少年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若是换做以前，自己可以帮一把他，但如今被逐出叶家后，他一人在外游历，帮人降妖除魔为的是心中抱负，从不收取任何报酬，手头自然拮据得紧。
叶天尘还是将钱袋给了少年，自己转身走。
谁料，少年还是一言不发跟了来。
叶天尘无奈摇了摇头，便随他去了。
他在江州城寄身的地方是一座山上的旧道观。
这道观不知多少年岁了，布满蛛网和灰尘，不过打扫一番还是可以住人的，就是遇到下雨天会有漏水的麻烦。叶天尘走进道观，不管他走到哪里，少年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好像他身上有磁力一样。
叶天尘感到几分好笑，说：“你别跟着我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洗澡。”
少年衣服脏兮兮的，不知多少天没有换过，叶天尘烧好热水，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少年接过，想了一想，伸手慢吞吞地脱衣服，谁知刚碰到，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刚要关上门出去的叶天尘一愣，鼻端嗅到一股血腥味，立刻问：“怎么了？”
少年面有痛色。
叶天尘走过去，拿开他的手一看，原来少年肩膀受伤流血，血凝固和衣服黏在一起，用力撕扯会带下一片皮肉。叶天尘皱眉，撩起少年手臂的衣服，只见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有烫伤、有刀伤……
尤其是他的一双手，手背和掌心血肉模糊，像是被利器划过无数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怪不得他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
叶天尘：“这是……”
不用问他也猜到，少年瘦得骨头硌人，遍体鳞伤，恐怕那家人收养他后，并没有好好对待，而是将他当成一个泄愤的工具。所以也难怪他们死后，少年并无悲戚之色。
万事有因有果。叶天尘没再问什么，少年却好像很害怕他看到的样子，面色突然灰败，立刻将一双手藏在身后。
叶天尘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但是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微弱油灯下，用毛巾沾了热水，叶天尘一点一点脱下少年的衣服，只见他背后的伤痕入骨，有些已经腐烂，若是常人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早就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位少年的忍性倒令人惊讶。叶天尘小心替他擦拭伤口，时不时问还好吗。
少年都只是背着身，沉默地点头。
第二天清晨，叶天尘打完坐，一推开门，只见道观里的两只大水缸装满了清水，旁边放着挑子和水桶，视线再往旁一看，角落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堆劈好的木柴，少年正挽起半截衣袖，露出的胳膊细瘦却有劲力，斧子一挥一落，粗·大的木柴顿时化成两半。
“早啊。”叶天尘打招呼，发现少年双手戴了一双黑手套，遮住了那些可怖伤痕。听见他的声音，少年先是一僵，再有些慌张地胡乱点了点头。
叶天尘环顾干净整洁的道观，心道勤快，但劝说：“你伤势未愈，多注意休息。来，让我看看。”
少年好像回忆起什么，面有窘迫，耳根微微发红，僵了片刻还是乖乖转过身，让他检查自己的伤口。
“恢复得……很快。”叶天尘眼底闪过一抹讶色。不仅是很快，而是太快了。
少年匆匆拉上衣服：“我、我去收拾房间。”
“等下。”叶天尘叫住他，“还没问你的名字。”
少年皱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叶天尘当他不愿说，摸了摸鼻子：“那你家在哪里？”
少年抬头眨眼，手指摇摇一指，正是江州城的东面，那是大海的位置。叶天尘心道，想必这少年是渔民的孩子，海边常发生海怪吃人海浪袭人的惨事，也难怪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
少年模样俊俏、手脚勤快，在道观住了十几天后，从一开始连饭也不敢多吃，到后来能主动和叶天尘说话了，清晨，若叶天尘起的早挑了水，他便去浇道观养的几盆花，叶天尘在厨房做饭，他便蹲在土灶旁添柴加火，吃完饭麻溜地端着碗筷去洗，下雨天房间漏水，两人一起蹲在角落头疼地研究如何修补被风掀开的大口子……倒也默契融洽。
少年话不多，但道观的气氛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多了几分生气，叶天尘并不反感这样的变化，于是默认了他的存在。
之前在叶家，除了小师弟，并没有别的弟子敢靠近他，但一别之后，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叶家任何一个人了。
不料这天，道观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叶天尘刚从外面除祟回来，一进道观就被个青色影子撞得后退几步，捂嘴咳嗽起来。
“大师兄！”叶归清本来很激动，但见叶天尘被自己撞得嘴角冒出几丝鲜血，吓得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大师兄还有伤！”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大力拨开，一屁股踉跄坐在地上。
少年站在叶天尘面前，紧张地盯他，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躺着一瓶药。
叶天尘微笑摆摆手，示意不碍事，将叶归清从地上拉起，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归清，你怎么来了？”
此时的叶归清才十二岁，委屈地抹眼角：“那群老家伙把我养的小动物杀了。我讨厌他们！”
叶天尘一听，就知道他又养那些不该养的东西，怪不得要被叶家长辈绞杀。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先散几天心再回去吧。”
“我不！我才不要回去！”叶归清摘下背上的桃木剑，舞得生风，“等我厉害了，我要和他们决斗……你干嘛这样看我？”
叶归清感觉脑门凉飕飕的，转眼一看，望进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瞳，心脏一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拽住拖入无底冰洞。他吓了一大跳。
叶天尘回头看一眼少年，并无异样，摸摸叶归清的头：“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一定饿坏了吧。”
“不是。刚才他眼神真的好凶。”叶归清不知道怎么解释。而少年看似平静无澜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牵着叶天尘衣角的手上。
叶归清还想再说，却无奈被打断拉走了。
晚上，叶天尘做的饭。
“呸！好难吃！”
叶归清一口吐出，脸皱成苦瓜。
“是吗？我觉得还好啊。”叶天尘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看向对面默默吃菜的少年，“你觉得呢？”
少年咽下食物：“好吃。”
“你们两个都没味觉的吗？”叶归清扒拉着白饭，抬起眼皮看了看，“不过话说，大师兄，这个人是谁啊？他叫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叶天尘难住了：“这……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啊？！”叶归清瞪大眼睛，“连名字都不知道，大师兄你就敢收留他吗？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叶天尘轻责：“归清，不能这样说话。”
“我又没说错。来历不明，无名无姓，明明就很奇怪！”叶归清躲到他身后，探出脑袋一脸警惕。
而少年则一直低头沉默吃饭。
叶天尘无奈地揉眉心：“归清，你……”
“我没有名字。”少年突然开口，阴影打在眼角眉梢，“一直都没有。”
“居然有人没有名字？真是奇怪。”叶归清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要不然，大师兄你帮他取一个名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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