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 就是这样。”
名取周一第一次来丰月神神社就享受到了贵宾级待遇,他与夏目面对面坐在从前只供神明闲聊喝茶的石凳上,压低声音讲述自己昨天得到的消息。
斑整只猫闭着眼睛蹲在桌上, 像是完全没有在意。
“怎么会……”夏目愣一下, “那,您是怎么回应的?”
名取回头看了一眼神社前那两个依偎着的身影, 拿出一个精致的瓶子, 凑近悄声道:“别让丰月神他们听见――我表面上答应了, 但是,他们还找了另一个除妖师。”
斑这才睁开一只眼睛,夏目的心情骤然变得不安。
名取周一回忆着, “那是昨天夜里的事……”
昨晚, 名取周一在家里研究术式,敲门声响起后,门外站着的,除了他认识的一个除妖师, 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的确不是他欢迎的客人――的场静司――高二那年偶然遇见、被他带领着真正了解妖怪世界后,后面又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
名取周一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来找自己,而且, 的场看上去也有些意外。
“这次来, 是想请你们封印妖怪。”来人说明了来意。
“哪里的妖怪?”名取周一问。
那人却没有直接回答, “哈哈,不知两位有没有听说过‘月分祭’?”
名取周一心下一紧, “……怎么?”
“传说中的两位神明, 丰月神与不月神,管辖三隅地区,曾经名盛一时。”那人道, “只可惜近年衰落,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身影了。”
名取周一腹诽:不好意思,我最近还都看见了。
转头看的场静司,青年一副尽在掌握的淡定神色。
也对……祖辈和两神都有接触,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吧。
那人继续说:“月分祭十年一次,今年恰好又是第十年。妖怪们自行举办祭典,吸引了许多强大的家伙……”
“所以,你是想从中收服式神吗?”的场静司问。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那人一笑,“但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丰月神力量式微,不月神却日益强大,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名取周一问。
的场静司出乎意料地给他解释:“不月神为歉收之神,力量越强,对周围村庄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三隅地区的人们以垦田为生,若是影响到生计……”
后面的话,不说也能明白。
那人拿出几个瓶子交给他们,恭敬地倾了倾身。
名取周一看了的场一眼,又问:“这种事为什么找两个人?”
因名取父亲早先宣布退出除妖师一行,颇不受业内待见,于是,即使名取周一闯出了名声,也没有多少人脉和值得信任的朋友,通常都是单打独斗。
随着除妖经验越来越多,他也已经习惯了独自处事,如今却让他跟另一个人合作……还是他不对付的的场静司。
“是啊,我本来想着只请名取你来做这件事,但后来想了想,还是加一层保障更好。”
名取周一心情顿时有些不爽。
“无人不知的场门主的祖上曾经下阵封神,那样的场景,即便我这种人无缘亲眼见证,也足以想象到它有多么盛大。”那人感慨道,“所以……的场门主应该更有对付神祇的方法才是。”
的场静司却只是淡淡地打量了几眼手中封印用的瓶子,语气略冷,“到时候看看吧。”
那人连连点头,极尽谄媚之意。
等人走后,的场静司也要离开,名取周一忙叫住他,“你为什么答应他的委托?”
青年转过头来,赤色的眼眸带着慑人的笑意,“为什么不能?”
名取周一眉头紧皱,夏目不久前才告诉他丰月神快要消失的事,这次月分祭很有可能是两神同在的最后一次祭典。
他得阻止的场静司——无论是作为夏目的朋友,还是一个有原则的除妖师。
于是,名取笑容无害地回道:“不是说的场门主从不接这些‘小事’吗?封印妖怪还要劳烦你亲自动手?”
的场静司沉着面色凝望过来,挑眉,“小事?”
他勾了勾唇角,“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丰月神除了与的场三代家主有交情……还有交恶。”
名取周一睁大双眼,一时间显得有些傻。
的场静司淡淡道:“我无意插手祖上延续下来的破烂事,但有时候,祖辈造下的罪孽后代不得不承受,我这只眼睛就是如此。”
名取周一仍沉默着,窥见世家不体面的过去,令他一时有些不自在。
“当年的场卯封神失败后,十一个家族受到牵连,往后三代的人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除了的场家。”
即使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场静司也能感受到当年的场家处于怎样一个被敌视的位置。
所以……
“我很厌恶那个人。”
就算为的场家带来地位与荣耀又如何?
“自然,也厌恶带来这一切的神明。”
名取周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是丰月神做的?那种神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已经不重要了,”的场静司定定地看着他,“就当是‘迁怒’吧。”
“然后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讲完,名取周一头疼地撑着脑袋。
“反正离月分祭还有不到半个月,到时候就知道了。”斑出声道。
“话是这么说——”名取周一无言以对,转头对夏目道:“关于你问我的事……”
……
神社前,三日月和不月神一起坐在台阶上玩花。
真·玩花。
盛开在夏日的紫阳花,一簇簇开成圆滚可爱的绣球状,甚至开了漫山遍野,铺就成粉蓝色的海洋。
他们采下其中一朵,先在不月神的掌心里浸润,等它枯败;再放在三日月的手心,看它盛开。
百年来,两神时常聚在一起玩这些小把戏,不知不觉度过了许多难捱的时光。
目睹一朵花盛衰相转,是一件极浪漫也极感慨的事。三日月喜欢,因为花朵盛开的寓意总是美好的;不月神喜欢,因为他能看到花朵在对方手里走向新生,以及……能和他呆在一起。
但此刻,不月神却没有一丝兴致。
今年的紫阳花开得极好,但在丰月神手里却怎么也不如原先那样富有生机了。
不月神怔怔地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的花朵,往日只觉得绚丽和点缀的色彩如今却无比刺眼,难以直视。
他转而故意找了个话题,“那两个人类在后面说什么,已经快要到中午了。”
意图逐客。
“随他们去吧。”三日月注视着手中的花,神情温柔语气缱绻,“好不容易轻松一下,还管他们做什么呢?”
不月神微怔,半晌,环绕已久的凝重气息也渐渐淡去。
是啊……有什么比和丰月待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
下一秒。
“丰月神!”
不月神:“……”
短暂的平静被打破了。
不月神硬邦邦地回过头,不满之意宛如实质散发。
呜哇……!
名取周一忍不住倒退一步,即使看不见不月神的表情,他也快要被对方可怕的气势吓退了。
隐隐感觉到了敌意呢……
眼看气氛胶着起来,三日月笑了一下,慢悠悠地问:“怎么了?”
“呃……”名取周一与夏目对视一眼,真诚道:“月分祭我可以来参加吗?”
这是他们商量之后的决定――既然不知道的场静司的打算,干脆就在丰月神身边等待。这样一来,如果的场静司真想做些什么,他们也能及时阻止。
“可以――”
“不行。”
两神的话同时说出口,却是截然相反的意见。
名取周一顿了顿,“行……还是不行?”
不月神转头看向三日月。
三日月笑着颔首,“有何不可呢?”
不月神不赞同地皱眉,一百多年前,正是他们容忍了那些贪婪的人类,才造成了那些后果。
正要反对时,却听神明感叹:“这种热闹的祭典,还是人多了比较有趣啊。”
是啊……丰月对祭典的印象,多数还停留在当年与村民共同庆贺的时候吧。
不月神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要是真有不长眼的除妖师撞上来,他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很快,名取几人跟神明道别下了山。
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树丛中的身影,三日月笑道:“每次看到夏目君,就让人感到岁月流逝之快啊。”
不月神掩藏在袖子下的手握得死紧,他已经不愿再从对方口中听到任何关于“时间”的话题了。
“……他们是人。”
人与神,终究有着天壤之别,起码在寿命上已然划开一道巨大的沟壑。
“是啊……有些事早已改变,而有些事依然如旧。”
掌管丰收的神明抬起面具眺望,眼底盛起夕阳洒下的光,回头莞尔,仿佛有一弯新月徜徉在暖色的波澜里,“历史就是这么个东西呢。”
接下来的时光,缓慢而平淡地消磨着。
斑和夏目在之后又来了几趟,每次都带着七辻屋的新甜品。夏目很讨神侍们喜欢,斑则习以为常地与柿吵嘴。
三日月倚靠在阳光与房屋形成的阴影里,唇角的笑意怎么也淡不下去。
良久,他注意到了不月神的目光。
炽热又沉重。
“不开心吗?”
不月神这才回过神,收敛起了心情。
但他无法回答“开心”或是“不开心”。
如果一开始他怀疑过是错觉,到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丰月神的力量一日比一日衰弱,像瓶中倒漏的沙子。
他甚至连说话的勇气都要失去了。
不月神害怕自己一出声就会逼问对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怕自己怒不可遏,去问丰月神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
就算你自己不在意,可我却……
不月神第一次庆幸有面具遮挡表情。
祭典的夜晚很快就到来了。
今年的山林比以往更黑,多少年前漫天繁星一般的萤火虫只剩寥寥,但动身时间到了的时候,一簇簇明亮的火束又从阴影里亮了起来,一路通往举办祭典的山顶。
今夜妖气弥漫,几乎笼罩了两座山峰,令住在附近的除妖师们心惊不已。
这是妖怪们自发的、盛大的庆祝仪式。
妖怪打扮的夏目抱着猫咪形态的斑沿路行走,在经过一潭池水时,一轮倒映的明月皎洁清澈。
不知不觉间,万籁俱寂。
一道悠扬的曲子遥遥传来,伴着深沉清远的铃声,恍若看到高天原之上的神殿自云中浮起,恢弘直入脑海,清净洗涤心灵。
夏目恍惚抬头,端坐在轿子上的神明就这么闯入他的视线,整颗心不由得为之一颤。
除却“美丽”之外,他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形容对方的词语。
不仅仅是那些火焰散发着夺目绚丽的光,就连神明自己也在发光——那淡淡的白色笼罩在神明周围,像一层朦胧清透的白纱,随风轻轻飘拂。
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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