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远处的山峰像被上帝突然移走,一层质地犹如锅中浓汤的白色雾气开始在这座北方小城无声蔓延,这时还没有人注意到郊外天空与陆地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不清,而那些更远一点的乡镇仿佛全部在雾中消失不见。
很快就来到了人们下班的晚高峰时间,从各条分支小路不断进入主干道的车流像是汇进汪洋大海的细小溪流,行驶在市区内部的车逐渐多了起来。一开始车外的能见度大约还有一两公里,慢慢地即使后来司机们开启了最亮的远光灯,他们好像也只能看清距离自己最近的眼前情景。
伴随这场浓烈雾霾而来的,还有因为交通堵塞不停响起的汽车笛鸣以及发生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大小车祸,但是这些刚一出现就立马被无数白色颗粒全部笼罩包围,此刻整座城市都像被隔离了起来。
“……市气象局提醒广大市民朋友,雾霾天气能见度低,道路交通事故频发,请您尽量减少出行……”
新闻节目漂亮的女主播正在热心告诉大家不要出门,可是药店里却并没有人注意放在角落的那台还带着天线的老式电视机。
这是位于S市下城区的某家24小时连锁药房,此时靠近门口的那排玻璃药柜面前正站着两位年龄明显不同的女士,看她们焦灼的表情与语气似乎是因为某件事起了争执。
“不是!姑娘,你别比划了,我真是看不明白也听不懂!”两人中年纪更大一些的是药店的售卖员阿姨。
只见她一脸急色看着柜台另外一边明显西方长相的外国女孩,发现因为自己不理解女孩要买什么药那姑娘好像难过得都快掉泪了,她也更是急得连眼角都皱起了不少褶子:“诶不是,你别哭啊!我年纪大了,真听不懂英语,你究竟会不会说两句中文啊?”
可惜那个外国女孩也像听不懂这位中国阿姨说的话,她就只是在嘴上不停念着一串又一串绕嘴拗口的英文单词,固执得厉害。两个人根本没办法进行交流。
原本药店的阿姨还想求助别人,希望能进来一位起码懂点英语的客人,可是后面来的那几个想要买药的顾客一看到这两位“驴唇不对马嘴”的场面,不知为何都立刻掉头出门,远远躲开。
很快那个外国女孩的眼泪就从眼里流了出来,将她小扇子似的浓密睫毛全部打湿,嘴里却还在语无伦次又格外激动地说着什么。药店阿姨虽然心中着急但奈何刚才自己被这女孩握住了手,她试图往外拽了拽可惜没能抽出来。
她只好抬起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擦了把从额头缓缓流下的汗,心想这大冷天的都给我急出汗来了……只好无奈叹口气,药店阿姨干脆也用中文和女孩“对话”起来:“姑娘我是真听不懂……我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能是装的,你在我这就是不管怎么哭,我也不能立刻学会啊……”
药店门口的感应门铃又“叮咚”响起一声,但是玻璃柜台前的两人都只顾和对面那人说话,她们都没发现这位来买药的顾客并未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听到她们的对话就立刻掉头出门。
“她要买的是,盐酸氯丙嗪。”
药店阿姨这时才注意店里又进来了一位新顾客——应该是一名男性,具体年纪看不出来,不过他身材高大并且衣着得体,即使全身都是黑色还戴着口罩与帽子,但仔细瞧瞧也能看出这人与众不同的优雅气质——阿姨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也没听清这人刚才说的是什么,于是下意识地回了句:“啊?”
“Chlorpromazine Hydrochloride Tablets”那位新客人将外国女孩嘴中不断重复的单词念了出来,他的嗓音就像是弦乐团中的低音提琴,虽然声量略低,但恰好可以被在场之人听清:“一种非处方药,盐酸氯丙嗪片。”
一直背对着那位新客人还在流泪的年轻女孩听到终于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立马就转过身原本握着阿姨的手也当即松开,但是看她激动的模样却更像是想要伸手抓住那位新进来客人的衣服。
就在外国女孩手指刚要碰到那位新客人的时候,她却好像眼前忽然一阵失神似的,并没有触碰到想象中的那人袖管。
而那位新客人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在女孩转身即将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是幅度略小地将身体向左避了一下,便瞬间离开了外国女孩的视野范围。
“氯丙嗪是精神分裂症与躁狂症的治疗药物,她应该属于后者。”那位新客人这时已经来到玻璃药柜前,又与药店阿姨客气说道:“麻烦帮我拿一瓶碘伏还有两个II型一次性换药包。”
药店阿姨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之前这个女孩会因为沟通不畅,情绪瞬间就波动得那么激烈——但是她听清这位新客人的需求,将盐酸氯丙嗪片递给那个外国女生之后又难免热心地多问了一句:“对了小伙子,刚才多谢你啊!你要买换药包是你认识的谁受伤了吗?”
因为II型一次性换药包里面备有缝合针与外科缝线,所以药店阿姨向这位刚才帮了她大忙的好心客人主动推荐:“一般需要缝针的外伤都不好自己处理,你不如让受伤的人来我们这儿,我们楼上就是诊所也有专业的护士帮忙处理伤口,而且收费也不很贵。”
新客人却像是被阿姨的问题打断,他暂时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台电视机播报的那则“警方正告在逃人员——姓名秋褚易……”新闻中抽神回来,随后从容回答:“不必,是我家的宠物不小心受了伤,这点小伤我可以自己处理。”
“哦,那好吧。”阿姨表示理解地说:“依我看猫狗受伤什么的确实也没必要往医院送,不像现在有的人都该把宠物宠上天,否则都不知道人和它才是主子了……”
在那位男性客人出门的时候,电视新闻节目中还在播报省公安厅重要领导即将换届的消息。药店阿姨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客人身上的衣着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是等她再看向门外时,客人却早已转过街角,那道姿态优雅的背影于外面愈加浓烈的白色尘霾中顷刻消失不见。
对于这种每年只会出现一次的沙尘雾霾天气,S市的居民们早已见怪不怪,虽然也会有人在出门时戴口罩以防肺部吸入过量尘土,可是更多的人并不在乎这个本该具有的常识——反正雾霾只是持续一两天,对于他们来讲眨眼就会过去。
而这位带着口罩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不显突兀的男人,却蓦然想到了前段时间某人在他家做客后与他突然提起的那条消息——就是刚才新闻节目中所说的“省公安厅即将面临换届”新闻——指的应该也是宋峥嵘的父亲宋国华快要退休的事情。
除了之前在监听器中听到是宋国华亲自下的命令阻拦他的出国签证,内心对此有三分怀疑之外,他现在倒是对这位发小父亲没什么特殊感觉。尤其是以前那种他愚蠢相信的“近邻情深甚于远亲”的错觉。
其实在秋褚易看来,成烨上次从他家临出门前说的道理都是与事实相反的。
当时他像是为了警告他才说:“越是临近换届,打击犯罪越是上面关注的重点。”
话虽如此——可是,有哪个即将退休的大领导不希望看到自己晚年是高风亮节,最后如洗尽铅华般风光退任呢?
所以这位宋厅长目前最不愿意看到的,恐怕就是有人给他故意“捅娄子”。
如果按照这个思维去想的话,对于S市局正在侦查的两桩案件来说,这应该也是上面不遗余力都想让他们将“十一·二”与“十一·五”进行分开侦查的真正原因。
谁都知道夜天池依靠的犯罪集团势力太大,如果公安厅能够搞垮它这两年肯定早都让它下台了。
可是这个庞大组织的背后关系一定错综复杂,犹如热带雨林里面的树根般盘根交错那样,在这片不分昼夜也没有黑与白的地方,它们交织缠绕在一起,互利共生同时也扎根向更深层的大地不断汲取新鲜的滋养。
当男人冒着那层颜色洁白却异常呛人的浓雾,从室外风尘仆仆赶回到室内时,等待他已久的小女孩终于欢呼一声,然后从窗台位置就像是丛林里的小鹿那样跨越重重阻碍来到门口。
“爸爸!”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