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校园内的威斯敏斯特钟声响起第十一次,太阳也逐渐升至天空最高处。
北方的秋季是个相当矛盾的时节,明明夜晚那么寒冷,白天里却日头大盛,千万缕金线一般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感觉从头到脚都是暖洋洋的。
此时,S市育英国际中学的操场正有零散几个班级上着体育课。
在体育老师说完原地解散后,安珀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队伍,顺着小路向教学楼后方走去,她最终在一片花墙下找到了呆坐着的程幼婷。
即使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安珀清楚看见女孩脸上那两道未干涸的泪渍以及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显然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她主动走过到程幼婷身边,并没有提起这些事情而是问:“幼婷,体育课你怎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了?”
然而,女孩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闻声只是抬头斜睨了她一眼,然后又再次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天空缓缓飘下几片花瓣落在二人肩头,安珀同样无声,安静立于好友身旁。
“我不明白……”
恍然之间,程幼婷哑声开口:“安珀,我想不通,那天我去警局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在身后满墙玫瑰的鲜红对比下,女孩面上颜色苍白得可怕。她已经被不安与恐惧折磨了好多天,最近甚至都开始不敢看电视,因为她害怕听到任何有关的消息:
“如果,你说如果因为我的说法害他进了监狱,可是我那天根本没有看清那人是不是他……我这算不算做了伪证?要是以后被他发现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程幼婷的声音带着浓浓哭腔,脸上表情泫然欲泣。
她在心里不停责怪自己当时的好奇与多管闲事,但是,如果那天只有她一人在场的话——程幼婷扪心自问,她之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去警察局主动作证检举的。
于是她突然抓住安珀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安珀,是你……是你当时和我说去警局揭发他的!”那张秀美面庞在瞬间变得狰狞,程幼婷手下使出的力气很大,眼神中满满的后悔与怒火一齐迸发,那截纤细手腕很快就被勒得通红。
“你当时说我们一起去作证,可是,可是为什么你后来没有去?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去,所以你那天是骗我了对不对……”
安珀被她摇晃得厉害,却依旧没有选择抽回手,而是任由程幼婷攥着,仿佛这条胳膊并不是身体的一部分,她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好友,眼神虽然冷漠但脸上仍做出关心神色:“你怎么又忘了,幼婷?我和你解释过了,那天我是因为受伤了才没有去警局的,不信你看——”
校服袖管很快被安珀撩起,只见胳膊小臂正面的皮肤光滑白皙,可翻转过来,背面却突兀蜿蜒着一道约有七八厘米犹如蜈蚣般的丑陋疤痕。伤口位置的黑线仍然清晰可见,明显是刚缝合完不久的模样。
也不知程幼婷有没有听进去这番解释,不过手上总归是卸了力。
她突然撒开好友手腕,有几分委屈又几分难过地抱住了安珀那条受伤的胳膊,转而低声抽泣:“可是秋褚易最近一点动静都没有,电视上也没有任何和这件事情相关的报道。”
头顶就像始终悬着一把表面静止的镰刀,谁都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落下。现在的局面看似平静,但程幼婷内心十分忐忑,有时她甚至会无助得感到窒息。
“安珀,你说那天……那天会不会是我们看错了?如果真的是我们看错了,那我们举报错了该怎么办?我们还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补救?”
“我这些天害怕的不得了……饭也吃不下,晚上睡觉也一直在做噩梦,就连我的成绩也被影响了,今天回去我妈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们要不然再去一次警局吧?”说到这里,程幼婷忽然抬头,眼中可能因为泪水也可能是因为希冀而变得明亮异常:“这回你陪我一起去,我们就说那天看到的人并不确定是不是……”
一直都没开口的安珀突然将手指轻轻放在了好友的唇上,止住了她无休止的自言自语,然后抽出手臂,回应似的紧紧搂住好友,那些因为昭然若现的痛苦仿佛也通过拥抱传递到她的身上。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的能够完全相通吗?
就像她不明白程幼婷为什么会因为考不好害怕母亲的责骂,又为什么会愚蠢到对所有人的话无辩真假就言听计从——她的痛苦来源在她看来,好像都只是一些很简单本不该感到痛苦的理由;
当然,换位思考的话,程幼婷肯定也无法理解她的生活。
她是以怎样复杂的情绪苟延残喘,继续活下去,用刀割开手臂后再自己进行缝合又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但她平时依旧要伪装一副没有事情发生,与常人无异的模样。
一切,好像都在她们发现碎尸的那天悄然改变了。
“……会好起来的。”
安珀仿佛是在安慰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羔羊,指尖温柔并带有某种安抚性质地缓缓抚摸女孩头顶的发丝。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低声说着,眸中却闪过一丝突兀亮光。
就像是想起了那封她课前回复的短信。
那是一段值得期待的回忆。
将时间倒回二十分钟之前。
当安珀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人,来到厕所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串未保存的号码时,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终于落地。
翻开手机前盖,在光线昏暗的隔间里,秋日暖阳将一行纯黑不带温度的字体映入她的眼帘,那些深藏在眼底的星星之火也被蓦然点亮:
“后天晚上七点,女寝楼后见。”
***
日头逐渐上移,紫外线开始变得更强,上午的温度也跟着燥热起来。
但是阳光却温暖不了秋季萧瑟的景象,同样照不进的还有某人那颗备受创伤的小心脏。
“唉……唉,唉!”
S市警局一楼走廊,连续三声长吁短叹后,成烨扶额再次陷入那段“痛苦”的回忆。
昨晚在夜天池的行动,除了黄蓉这个跟屁虫还有高昂的3580花销以外,他好像再没其他收获——哦,不对,还有黄蓉进707看到按摩小妹之后那个质疑他人品的失望眼神。
成烨不由再次长吁一口气,想到愈来愈复杂的案情还有不知来帮忙还是搅局的黄蓉,他感觉自己脑袋好像更疼了。
不过,有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站在办公室门口,成烨重新好好整理了一番心情,才抬起手打算推门进去。不想在开门的瞬间,众人的欢声笑语立刻将他团团围住。
大清早的这帮人在里面嘻嘻哈哈笑什么呢?难道工作都做完了?案子也都侦破成功了?
成烨刚想板起脸训他们两句,耳朵却灵敏捕捉到:“……谢谢了,蓉姐!”
声音听起来不算熟悉,估计是S市局某个刑警,他像是在打趣着谁:“不是,我们那位‘靖哥哥’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来上班呢?这都让蓉姐该等一早上了!”
很快黄蓉特有的清脆嗓音也从室内立时传入成烨耳朵里:“去!别瞎说!谁是靖哥哥了?我告诉你,小孩,别仗着年纪轻就‘童言无忌’啊!”
那人听到也没再说什么,只跟着大家一起笑,脸上挤眉弄眼:“说的是谁,行了蓉姐,咱们大家心知肚明……”
话音未落,众人只听门啪的一下被人暴力打开。
“怎么就心知肚明了?”成烨刚才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推开门,脚下生风似的大步走了进去。
他紧绷着一张俊脸,面上表情是与一室氛围格格不入的严肃:“让我看看谁这么明白,是不是所有案子都被他破完了?那要不要跟我一对一的,好好说说啊?”
“老大……”
“成队……”
众人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收起那副嬉皮调笑的模样,齐声问好。全场大约只有黄蓉一个人看他进来才露出更加灿烂的笑颜:“哎呀,成哥是你来了!”
小姑娘眼神黑亮牙齿雪白,发梢细碎但十分齐整,明显是精心打理过后的模样。她冲成烨举起一样东西,晃着胳膊示意道::“你早上吃饭了没?我给大家带了点早餐过来,你要不要一起来尝尝?”
成烨这才注意到屋内众人的手上正拿着或者嘴里正在吃着什么——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怪不得这帮人刚才笑得那么欢乐。
他故意忽略黄蓉要递过来的粉红色便当盒,依旧绷着脸但语气缓和许多,没理会旁人只问她:“黄蓉,你今天过来市局去人事科报道了吗?”
经成烨一提,黄蓉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早上光顾着给成烨的同事们来送早餐,好像确实还没报道过。
“啊!成哥,多谢你提醒我!我现在就去人事报道!”
黄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将手中粉红色的爱心便当盒塞到成烨手里,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清脆声音直至许久都还回响在众人耳畔
待黄蓉走后,成烨才方便和他的兄弟们私底下“灌输”某些思想。
“刚才我听谁说,好像咱们这儿有个‘靖哥哥’?”成烨问的随意,目光所及之处众人也都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调笑表情。
有人小声接话:“那成哥不是应该比咱们更清楚嘛……”
“我清楚?我怎么不知道呢。”他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我的名字就是成烨,你们谁想当‘靖哥哥’谁就去当。”
一提起自己名字来源,成烨大言不惭地说:“以前我爸妈给我取名的时候,就是希望我能早点成家立业——可我依旧非常‘坚挺’地单了这么多年。”
话音一转,成烨单边眉毛也随之挑高,那张清隽面容突然多了些许不一样的风情。他看着众人笑道:“怎么?现在有人想给我保媒拉纤,做月老了?那我是不是要替我爸妈感谢你们啊?”
众人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成烨觉得效果已经达到,不再多说:“有空多钻研钻研案子,就喜欢搞这些男女关系。记着,咱们这儿是警局,不是婚姻介绍所!”
声音刚歇,高志强赶紧见机插话:“老大,张局叫你来了之后去他办公室开会!”
“开会?”成烨疑惑。
这大早上的开哪门子的会?难不成是想和他说说黄蓉过来的事情?
“嗯!”齐占柱跟着一起点头,他手上原本还捧着个包子,见成烨目光看过来立马又放到桌上:“队长,刚才是局长助理过来找可你不在,你快上去吧!好像还挺急的。”
等成烨走之后,办公室众人也立刻作鸟兽散,而高志强和齐占柱、林泽三人却围到了一起。
高志强低声,不无担忧地说:“老大还是这样……每次提到黄蓉,他都这么不耐烦。”他像是老父亲一般,操心叹息道:“唉,你说这可怎么办。都老大不小也有二十六七了,也不见他找个对象谈谈……”
跟在成烨身边多年的直男齐占柱亦是深有感触:“估计黄蓉是为了咱们队长过来的,但队长好像从来都没给过人家好脸色。”
“我感觉……蓉姐好像也不错啊?”林泽终于插了一句话,想起刚才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语气弱弱地说:“长得漂亮,家境也好,对成队也是一心一意……”他有点想不明白成烨为什么会不喜欢她。
“小林一看就没谈过几次恋爱,这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高志强一语中的:“行了,咱们在这操心也没用。这年头真爱都不分性别了,也许咱们老大真不爱黄蓉这一挂,专门喜欢不那么漂亮的呢!”
忽然想起局长叫走成烨的事情,他嘴上和齐占柱嘀咕:“也不知道张局这么早找咱们老大过去干嘛,难道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两人只顾着聊成烨八卦,谁都没有注意这时林泽悄悄将脑袋低了下去,也不知脸上是害羞还是其他的表情。
几分钟后,警局三楼。
局长助理推门就看见一名男子逆着晨光在走廊不停踱步,没穿制服一身便装,眉眼之间似是在忧虑什么。
她很快认出这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就是D市分局不久前调过来的成烨队长,礼貌打招呼:“成队早。”然后见他一直不肯进局长室,又问:“怎么不进去?局长现在就在办公室里面等您呢。”
“啊……好。”成烨看见局长助理都出来了,只好向门口迈步:“这就进去……”
进去之前,他还在想是自己这次去夜天池花销奢侈引起了组织注意,还是张局因为别的事情找的他——如果是昨晚去夜天池消费被人举报,但他这是事出有因,就是不知道要与组织如何解释,毕竟是私下的非法跟踪,因此敲门声音都比平时小了许多。
“张局。”
成烨推门进去就看见张局那张和气生财的佛系面孔。他举着刚泡好的功夫茶,指着身边沙发笑道:“成队你来了,随便坐,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成烨不经大脑,机器似的立马回:“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人民服务,哪里谈得上辛苦!而且,也都是我应该做的!”
“诶,话也不能全这样讲。”张局又笑:“我经常看见成队在警局加班加点,别人都下班了而你还在那里看案情,组织并不是看不到,成队这种敬业精神完全值得大家的称赞表扬。”
成烨被张局这通夸得莫名其妙,开始一愣,想了又想,干脆什么都没说,也圆滑冲着张局笑笑。
这么一顶“爱岗敬业”的高帽被扣下来,成烨瞧着那张弥勒佛一般的笑脸,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一种自己此时身处鸿门宴的错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局该不是有什么事想让他去做吧?
但张局接下来却只是说:“平时案件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们说。人手不够也可以和我们讲——哦对了,平时有什么开销记得去找他们报销,就是别忘记开好发票。”
成烨脸上仍是笑着,脑子里却立刻想到自己那张3580的高额发票,心说:也不知道这张发票一拿出来,张局还会不会继续这么和蔼可亲地向他微笑。
不过成烨并不会按张局刚才所说,真去报销昨天的花费。这些无聊的想法也仅是停留在他脑子里而已。
这时,张局感觉场面话已经说的差不多,又给成烨倒了一杯茶:“我相信成队的能力,捉拿‘十一·二’这个案子的真凶肯定不在话下,”语气稍顿,他终于切入正题:“就是不知道林泽,他最近在你手下表现得怎么样?”
发现成烨表情拘谨,张局宽厚笑道:“我就是随意问问,成队别太紧张。林泽平时表现什么样你如实和我说就好。”
见张局脸上笑意愈发明显,隐有往精明老狐狸方向发展的趋势,成烨在心中仔细斟酌几遍,才谨慎回答。
“您说林泽平时的表现啊……小孩人挺不错的,聪明好学,专业知识也丰富,就是可能胆子小了点。不过以后多出外勤,多锻炼锻炼,将来肯定要比我们都有出息!”
这番话既夸奖了林泽的优点,也简单提了一个不甚重要的缺点——语气不会让人感觉他是假意称赞,再配合脸上到位的表情,成烨相信在张局看来绝对真诚。
果然张局听了成烨说法,满意点头:“这孩子确实聪明。实话和你说,我也差不多算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胆子从小就不大,但时间还长,年轻人也还是要慢慢历练嘛。”
“就是要多辛苦成队,好好带着小泽,让他多和你学习点实际性的有用知识。”可能又想起来那天众人开会,张局特地点了林泽问话,结果一听就发现这孩子是在默背而不是真正的活学活用:“别让他整天就知道背诵课本,跟个复读机似的。”
“当然,我肯定尽我所能的让林泽多学点东西!”成烨痛快应下,一口答应。
然而,他心中却想:没想到林泽居然能请得动张局这种人物为他说好话,而且连黄蓉这位分局局长千金来这里都只字未提,看来林泽的家庭背景要比黄蓉更加出众。
其实成烨早就猜到林泽的身份不一般——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初出茅庐,就能钦点熊泰利这种省内著名专家作师父的。
当然,除了最开始的赵一围。估计只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他,肯定与熊专家相识在很久远的未出名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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