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龙四海觉得心脏似是快要跳出了胸口, 疾风呼啸中,她微微抬头,只见八荒如玉的颈脖和棱角分明的下颌。鼻尖被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萦绕, 是她熟悉的味道。
二人不断下落,八荒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眼尖的瞧见崖壁一棵枯树, 一把扯下腰带, 挂在了枯树上,一阵剧烈的摇摆动荡,两人堪堪悬在了空中。
“殿下莫怕, 把眼睛闭上。”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从震荡的胸腔传出,让龙四海的耳廓一阵发麻,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一声,枯树断裂——
两人接着往下坠去!
身子离石壁只有咫尺之距离,八荒摸出腰间匕首,朝着石壁狠狠插去,石块与匕首相摩擦,发出恼人的刺耳之声。
龙四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里, 仍与他仍在一路下坠——
雨后土壤松软,匕首只是减缓了二人下落的速度。不过片刻, 匕首再也承担不住两人的重量,从当中碎成了两半, 断裂开来, 碎石与铁片飞落,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谷底。
眼看着即将落地,龙四海搂着八荒的腰, 眼里满是惊恐——
活着没能举案齐眉,难不成还要一块儿结伴去地府?
怎料下一刻,两人却一下子停住了。
她从八荒怀里抬起头,只见他单手死死地握住了崖壁凸出来的一块利石,鲜血从掌心渗了出来,砸了两滴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别怕。”八荒低头轻声哄道。
他一只手搂着她,以利石作为支点,身躯一荡,落脚到了下面不远处的树梢——
下一刻,两人终于踩到了平实的土地。
山谷底部,森林环抱,大树参天,夕阳透过树荫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似是光影碎片。远处流水声潺潺,放肆了一个夏天的蝉赶着自己最后的时间,疯狂高歌。
一番下坠,龙四海脑子还有些懵,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滴血的手掌上,捧起来一看,只见已经是血肉模糊,苍白的骨头鲜红的皮肉间露出,很是吓人。
“你受伤了。”她捧着他的手低声喃喃。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曾经伤过的左手。
她曾为他请过诸多大夫,精心调养,这两年才稍稍恢复,如今又是功亏一篑。血肉模糊的手掌,皮肉裹杂着碎骨,一道艰涩粗糙的口子像是将他的掌心一分为二,看得人心惊肉颤。
龙四海捧着他的手,眼眶倏然红了。
“这只手你是不想要了是吧!”焦急之间,数落的话几乎是没有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伴随着焦急而心疼的语气,旋即还有忍不住从眼眶泄下的泪。
滴滴晶莹捕捉住了那落日光辉,悬在脸颊,将落未落。
八荒见状,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为她拭去脸上湿意,下一刻,回过神来却倏然跪地。
“属下冒犯,请殿下恕罪。”
龙四海还捧着他的伤手,忽见男人跪地,又急又气间猛然搡了他一下:“恕罪?你有什么好恕罪的?”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顾不得太多,撕下衣摆快速地缠绕在了那只手上。
八荒冷不丁地被搡了一下,身子向后仰去,抬头她强忍着泪意,握着他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很疼吧?”她轻轻地在他的掌心吹气,想要缓解他掌心疼痛。八荒愣愣望着她,只觉那口气是吹在了自己的心尖上,酥酥麻麻的,让他止不住一颤,手又往回收了些。
布条在他手掌擦过,带起血肉。
龙四海忙拽了他的手,拧了眉吼他:“你干嘛?”
“脏……”他轻声道,“有血,别脏了您的手。”
龙四海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懵懂而认真的男人,心像是被拧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没让他缩回手去,反倒是将他死死拽住,声音发颤:“不脏,一点儿也不脏。”
明明很脏。
八荒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划过一丝不解,可是龙四海的动作太温柔,态度太坚决,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将手缩回来,半跪在地,心里不由暗自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愿,龙四海快速地为他包扎了伤口,在手掌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还有伤到哪儿?”她又问。
八荒摇头:“殿下可还好?”
这时,龙四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落崖的似乎是扭了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树荫之上,是千丈悬崖,她转身看见他们下坠时留下的稀疏痕迹,不由一阵后怕,不自觉地攥住了八荒另一只手腕。
汗津津的手捏在他的袖挡上,八荒身躯一震,低头看去。
主人,又碰他了。
手腕上沾着尘土,很脏,他本应该避开,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往后退那一步。
他像是生病了,手脚不听使唤,定定地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抓住在自己玄色的袖挡上。
时隔几个月后,他第一次有了安宁的感觉。
有主人的狗,才能安心。
隔着袖挡都能感觉出她手心冰凉,他抿了抿唇,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手掌,一只冰冷,一只温热,握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触觉,龙四海一愣,却没有松开。
“我们,我们应该是落在了东面的谷底,沿着北山应当很快能走出去。”
她故意没看两人相握的手,转而抬头望天,分析道。
八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轮即将西沉的红日,皱了皱眉,提议:“天色渐晚,树林恐怕危险,还请殿下随属下寻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一晚。”
“不行。”龙四海看向他那只受了伤的手,想也没想地拒绝。
他们得赶紧出去,她才能让大夫给他看手。
“东面谷底并不长,我们现在走,可能凌晨时分便能出去。”她道。
八荒转头,只见她一脸执拗,抿了抿唇,垂首称是。
山脚下,箭礼已经过了大半,北魏人的队伍落后了六环,只剩龙霖烨一人还未上场。他从侍从手里接过弓箭,刚走到靶前,却忽然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来——
人还未至声先到:“不好了,大公主,落崖了!”
“铛!”的一声,龙霖烨手里的弓箭倏然落地,疾步上前攥住了那人的胸口:“你说什么?”
那人是天机卫的小将,从半山腰一路跑下来送信,冷不丁地被太子攥住了衣领,抬头一看,只见他神色可怖似是要吃人。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大,大公主,在东面,落,落崖了。”
同一句话听了两遍,龙霖烨只觉耳畔似有蜂鸣之声,转头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快让人去找!”
“东面?孤带人去!”龙霖烨松开那小将的领子,忙往东面而去,刚走两步,却被人拦了下来。
“启禀太子殿下,快要入夜了,东面山谷常有野兽猛禽出入,很是危险,天机卫和北山大营已经派人进山了,还请您稍安勿躁。”
“危险?”他转头看着拦他的内侍,神色难看得吓人,声音喑哑,“那是孤的亲妹妹!”
说着,他猛地踹开那人便要往东走,却被蜀皇从背后喝住:“太子!回来!”
他身子一僵,撂下一句“父皇恕罪”,却是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龙霖烨到达东面山谷入口的时候,天机卫和北山大营的人马已经分成几路进山了。
景随风站在谷口,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搜寻路线,左阳泽,王荣和陆畅三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青紫伤痕。
龙四海一坠崖,三人便急匆匆地往山下来报信。那时,景随风正在营帐内等待夺旗结束,闻讯赶出来的时候,刚巧与三人面碰面,二话没说,便是一顿好打。
三人被他冷不丁揍倒在地,还没回过神来,却听他话语冰冷:“殿下若是遭遇不测,你们便准备后事吧。”
天机卫的钟杰看着自己手下人被打,又被威胁,面子上挂不住,刚想与他理论两句,却被他一脚扫在地上锁了喉。
动作之迅速,钟杰压根儿来不及反应。
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耳畔却景随风声音冰冷:“只要将殿下寻回来,打人的事情怎么罚,我都无所谓!”
“若是没有……”钟杰抬头,只见他原本清澈的眼里是一片深沉,如幽深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下意识地,一个念头从钟杰脑海里冒出——若是寻不回大公主,这人恐怕要拉他们所有人陪葬。
夕阳寸寸从天边下沉,云彩的金边越来越暗,苍穹之上,月影渐渐浮出天幕。
龙四海拉着八荒的手,在树林中缓缓行进着。扭伤了的脚一瘸一拐,随着时间的延长,疼痛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激起她额角一片冷汗。
八荒感受到她一瘸一拐的脚步,几次提议停下休息都被她厉声否决。
眼看天色已暗,他拾了树枝枯柴做了个简易火把。熊熊火光霎时间照亮了两人身旁,连带着映衬出他玉面清冷。
火光之下,龙四海只听他小声道:“殿下,恕臣冒犯。”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趴在了他的身上。融融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传到她的胸口,龙四海不自觉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
夜幕沉沉,光影朦胧。恍惚之间,她似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练功不认真,才舞了两下剑就闹着要坤宁宫,还撒娇耍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道,非要让他背。
那时候,八荒总是无奈地笑笑,声音清澈而温润:“好,臣这就带您回去。”
语罢,便一把拾起她,放在自己的背上。
现在想起来,那时她紧靠在他身边,两人穿梭过花草繁茂的御花园,穿过幽幽小径,越过潺潺流水,迷迷蒙蒙中,似是走过一年四季,人世千秋。
他身上很暖,一如当年。
她又想着,或许就是这抹暖意让她留恋,让她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与他越过冬春,岁岁相伴。这感觉实在太好,她不想抗拒,便像是放弃似的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身上,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你最近可好?”她忽然问。
“不好。”
清冷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两个字,八荒说得干脆,却让龙四海一时失了话语,心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
火光随着夜风不住变换着方向,摇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意识到,八荒穿了一件黑衣——
自从他们成亲后,八荒再也没有穿过黑衣。赤绿青蓝,他对衣裳的颜色来者不拒,却除了黑色。两人六年夫妻,龙四海从没有一次见过这颜色在他身上出现。
她以为他不喜欢,因为这是皇庭暗卫常年穿着的颜色,他怕别人看着玄衣,想起他身份尴尬。
可是如今……
“怎么想起了穿黑衣?”她又问。
“因为很方便。”
“方便?”她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不解。
黑衣,只有在夜里才方便。他现在是领着俸禄的钦天差,又不是暗卫,为何要方便……
火光电石间,龙四海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来:“你一直跟着我?”
刚才落崖的风真是将她脑子吹掉了。她在北山夺旗,半山腰上,八荒又怎会突然出现?还有刚才上山的时候,她隐隐约约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想来就是这人!
若是此时八荒回头,就能看见她一双杏眼大睁,里头装满了惊讶和不解:“你,你跟着我作甚?”
八荒垂了头,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攥紧。
他不敢说,是因为梦见了她出事。
那场梦后,他惴惴不安,思前想后,总觉得跟着她最安全。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他便只敢远远地跟着,没想到却被发现了……
半响,龙四海听他闷头闷脑一句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明知主人不要他了,还是忍不住跟着,不听话的狗,该罚。
他垂首向前走着,等着龙四海训斥的话语,却被她从后轻轻搂住了脖子。
“你救了我的命,有什么罪罚?”
她轻轻靠近,声音温柔,吐息倾洒在他的脖颈上,引起他一阵战栗。
原本如常行走在林间的男人身子一僵,旋即惶恐地意识到——她就这么一句话,他情动了。
夜风轻抚过他火热身躯,身下的反应让他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原本平稳的步伐变得僵硬,连后面抱着龙四海的那只手,都开始微微地发着颤。
趴扶在他背上的龙四海很快便发现了男人的异处,皱了皱眉,轻声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八荒摇头,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问你话呢!”她难得骄矜,搡了搡他的身子,偏要要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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