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粹的黑暗中, 简邪丧失任何时间、空间的概念。
直到他感觉自己身体被轻柔地推了推,意识骤然跌入了一处深渊,失重感让他立刻睁开了眼。
车顶。
这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同时, 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这是过于熟悉的车载香水的味道。
而轻微的摇晃感, 更是证明了他的确正躺在一辆行驶中的车后座上。
这是……
简邪怔在原地, 随后眯起了眼睛。
这是他父母的车。
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停留在记忆中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打开了黑匣子, 而第三把匕首在他的眼前化成灰烬。
下一刻, 从车前座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的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
“小邪?”
怀着某种不可置信的念头,他偏了一下头,和前座的人瞬间对上了视线。
这张面孔在一年内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让他骤然惊醒,却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不该和怪物联系起来的人——
简邪低声道:“妈妈。”
他心头一颤,眉头更加紧锁。
幻觉?
……
“还是不舒服吗?”闻言, 女人再次回头,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昨晚应该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的。”
简邪没有说话。
因为他长时间的沉默, 驾驶座上的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早说过,既然我们挤出时间来陪你过生日, 你自己就应该把握好时间。”
这是非常严厉的声音,话语间带着一点特有的停顿,其他人很难模仿他那种语气。
简邪知道,自己的爸爸一直都是这样不假言辞, 让眼前的这一幕显得更加荒诞不经了,好像他是一个局外人。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在他的记忆中, 他的父母早就成了死人,而他甚至和他们的尸体待了几十个小时,那种腐臭的气息他绝不会忘却。
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除非……
时间不对。
为了确认,简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他细瘦的手腕上,此刻正停留着一只电子手表,那是他一年前就已经丢掉的腕表。
而手表上显示着时间。
正是一年前,他的生日前一天,他的父母请假开车送他去B市。
“……”
[秦擢。]简邪皱了皱眉,第一时间在心底道,[你在吗?]
没有回应。
他的指尖颤了颤,感觉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种特别的联系被切断了。
简邪意识到一点。
他的身体里,此刻没有邪神。
一阵古怪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内心,这是第一次秦擢没有在他的视线内,他甚至感觉不到祂的存在。
“你在车上睡着了,可能的确是太累了。”一下车,女人就从他的座位边拿出了书包,照顾的姿态非常自然,“没事,等我们去了旅馆,你可以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们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简邪坐在车里,没有动。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闻言,女人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冷静且毫不留情道:“你们死了。”
长时间的沉默。
“……是在车上做噩梦了吗?没关系,只是梦而已。”
她似乎真的认为简邪现在反常的表现,只是因为他仍沉浸在噩梦中。
但简邪看了她一眼,发现自己的妈妈眼底带着一丝惊恐,手指在颤抖,眉头紧锁。
他的话不留一点余地,听起来并不像是玩笑,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样的表现让她觉得恐慌了。
此时,男人从驾驶位下来,见到简邪还没动静,神色顿时带着一点不耐烦:“别磨蹭了,我还有个文件要发给公司。”
虽然是度假,但他还是公司的忙人,能挤出一点时间很不容易。
听到这句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简邪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暂时放弃了心底的考量,从车里钻了出来。
父母在前面带路。
没一会儿,两人就因为刚才男人不耐烦的态度吵了起来。
“好不容易出来玩,你还把公司的脾气带到了孩子身上!”
“我不想和你吵架。”
“那就态度好一点!”
而简邪跟在两人身后,没去管越来越熟悉的发展,只是冷静地思考现在自己正身处什么情况。
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是,因为他刚才的惊人发言,女人时不时回过头看他一眼,似乎在担忧他的精神状态。
简邪没那么天真,真的以为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他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所以,也变得更加困惑。
——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真实了,就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正是如此,他知道自己应该更加警惕。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进了旅馆,他的父母终于停止了争执。
简邪朝旅馆大厅里的沙发上瞥去视线,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学生打扮的怪物曾经交代过,它就在其中一员。
果然,他看到了那几个青年中的一人放下了手里的牌。
而那张脸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从门外走进的简邪,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艳垂涎,完全把他当成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就这一点来说,还是挺还原的。
简邪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我有点不舒服。”他突然道,“你们先写房卡吧,我去那边的沙发上坐一下。”
他的父母有点心不在焉,没有及时回复他的话。
简邪默认他们同意了,干脆利落地走向了大厅的沙发中央。
随后,他越过了那么多空位,直接坐在了学生打扮的怪物对面,让对方的呼吸顿时一滞。
怪物:“你——”
“你一直在看我。”简邪声音毫无起伏,“在想怎么捕食?”
自己的食物目标,居然突然反客为主?
怪物顿时一噎,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只知道瞪着简邪,连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都忘了。
它的同伴则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显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这个人类只是上下打量它,那种阴森的、和怪物审视食物别无二致的眼神,甚至让它觉得毛骨悚然。
而它有种直觉,它应该明智地保持安静,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它闭上了嘴。
简邪在确认。
眼前这只已经被他吃掉的怪物,身上传来的恐惧的味道和他食用过的没什么区别。
这的确是本人,不是其他怪物的伪装。
而且虽然他用不出来任何匕首的能力了,但简邪依旧可以尝到怪物恐惧的滋味,这说明了他并没有完全回到过去。
又或者……他只是身处在一个复制的空间中。
他回忆起了上一次自己用第二把匕首的情景。
也是在它化成灰烬之后,墙壁就开始自己收缩了,没有任何说明,如果不是简邪在秦擢略微戏谑的提醒下反应过来怎么使用它,他很可能会被直接压成肉泥。
这些道具根本就没给他缓冲的时间。
所以,简邪可以合理猜测,他此刻正处于第三把匕首的效果中。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三把匕首,秦擢曾经说过它的名字,也就是所谓的——
[游增地狱]。
尽管在地狱中,它不是最可怕的环节,但毫无疑问,从简邪查到的资料来看,却是最折磨人的。
凡是从此间地狱出来的罪人,都必须经历游增地狱的四道小门考验,有罪业的众生在此倍增苦恼,如果说有什么是罪人应该经受的**折磨,就是这处地狱。
然而,这恰恰却是象征着“生”的那一处地狱。
因为[游增地狱]是所有地狱的附属地狱,如果罪人想要从任何一处地狱通往人间,都必须经过它的考验。
简邪收回了看向怪物的视线,环视了一圈熟悉的旅店。
在这里,他经受了无数次的循环,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一度将他的精神碾碎——
突然,简邪猛地站了起来。
线索都串了起来。
怪物一直在警惕地留意眼前这个人类的一举一动,他骤然站起的动作顿时吓了它一跳,险些惊叫出声。
尤其是它视线上移,看到对方冷得掉渣的面孔的时候,它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阴冷。
眼前的人类似乎已经完全忽略了它,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依旧将它压制地死死的。
电光石火间,简邪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惑他的东西。
想想[游增地狱]的属性,所谓的附属地狱。
他只要随便拿出手机搜索一下,就知道它是所有地狱的看守,但他却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如果把地狱比喻成监狱,就一定会有铁门。
既然他能够拿起其他匕首,随心所欲地使用它们,而游增地狱恰恰就是关押怪物的那扇门,那么,只有提前掌握了它,才有支配其他地狱的可能。
这就像个筛选机制,通行证。
他应该拥有将怪物锁在地狱深处的唯一的那把钥匙。
简邪一直在想,第三把匕首被他拿起,却无法使用的原因是什么。
毕竟,要过动画这种说法只是他的自娱自乐,其实算不上多严谨。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一直都拥有它。
甚至是他在还没有得知身体里多出了邪神的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唤醒了这把匕首,所以才有了拥有其他地狱的资格。
简邪明白了一些事情。
随后,他突然有点被自己娱乐了。
他的感情一向很淡,就算产生也不过是一道波纹,很快就平静下来。
但他知道,自己在第一次进食怪物、在赌上毫无根据的运气敲诈付环宇、在听到秦擢向他吐露心声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的是一股剧烈、强大的已遗失的情绪。
他只是比别人情绪波动的阈值要高而已,这不能不说明了一点,他其实是有点毛病的。
简邪缓缓道:“所谓的时间循环……是我自己做的。”
正如学生打扮的怪物所说的,它只记得自己放置了能够引起人类恶念的道具,对所谓的时间循环一无所知。
而简邪察看了它的记忆,它没有说谎,整个事件中它也没有接触到任何同谋者。
那么,排除一切可能,只剩下一种结论。
——是他无意识中,触发了这种循环。
[游增地狱]的作用很明显。
是在说,一旦有人身处其中,就会经受各种不同的折磨,而当被作用的人只有一具不经用的**的时候,反复重置时间,一次次用不同的灾难去摧毁他的人格,就成了当下最好、最优的选择。
简邪知道,自己内心的那种强烈的感情又一次出现了。
像潮水一样强势,让他无法忽视。
他看着眼前莫名在发抖的怪物,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若有所思道:“我大概知道了。”
怪物:“你在说什么?”
“你们能够从地狱里出来,是因为有某位玩家把‘钥匙’带出来了,所以门才会打开,让怪物、其余玩家有机会摆脱地狱,但这位玩家却因为某种原因,把‘钥匙’弄丢了。”
“而我,在这里碰到了这把‘钥匙’。”
简邪想过无数种可能,为什么秦擢会说这些匕首已经选择了他。
他甚至猜测过,自己是不是在无意间进入过地狱,又从中逃脱但是却丧失了记忆,但事实竟然简单到难以想象——
简邪只不过是一个无辜的人、一个不起眼的人、一个路过了里世界的普通人。
他唯一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在[游增地狱]的折磨中保留了自我。
它无法击溃他,所以它向他屈服了。
而秦擢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却和[游增地狱]别无二致。
祂被简邪吸引了,屈服了,纵容了自己本不该存在的感情,喜欢上了这个在第一次就该被拖进地狱的人类。
想到秦擢,简邪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没有祂在身边,这会儿的确感觉非常奇怪,但他们分明才真正认识了一个月左右。
他道:“……你把我带回这里,除了是想告诉我这些,总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自言自语让他显得像个精神病,但简邪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地狱]用正确方式交流。
但考虑到温何树说过,他能够感觉到匣子里有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想这些地狱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就像活物。
而先前遇到的好几个怪物,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这个想法。
简邪没有得到回复。
他转身离开了沙发,没管身后传来的怪物直勾勾的视线,只是道:“我知道这里都是假的,我没有回到过去,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想要让我产生留恋,大可不必。”
空气中传来了沙沙的声音,除此之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好像它也在观察他,等他做出决定。
气氛陷入了一阵僵持。
正在这时,简邪的父母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新办好的房卡,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站在原地顿了顿,最后还是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她的母亲抚摸他的后颈,整理他在车上睡乱的头发,那是一种温柔的、令人怀念的触觉。
就连其实一直很烦躁的父亲,实际上也用担忧的神色看着他。
曾经,简邪在每次走读回家的时候,都会盯着同班同学的家长看,那些幸福的家庭、日常的生活。
属于与他越离越远,他最初在遇见秦擢之前所构想的透明人生活。
……
他的母亲道:“对于这种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这是在原来的时间点,她从未说过的话。
简邪突然弄清楚,[地狱]将他放置在一个熟悉的时间点,其实是在等待什么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在刚才看到秦擢离开的时候,心底会产生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因为这种不安,预示着他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失去秦擢。
很早之前,作为全知全能的邪神,就曾经给过他暗示。
这就是祂给他的选择。
目前为止,简邪所有的不幸,都是非自愿地接触到了[地狱]的门票造成的,所以他其实在此之前别无选择,他拥有了[地狱],麻烦自然会找上他,这不是主观意愿能够处理的,他其实很被动。
但事实上,简邪还有退回普通人的可能。
他可以选择放弃拥有第三把匕首,这样,他就会自动失去地狱的所有权,做他想做的一切。
秦擢大概觉得他应该有这个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的走向。
是下辈子和怪物一直打交道,还是说,做一个无知且轻松的普通人。
……
简邪没有睁开眼睛。
和上次一样,却有些不同。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而一只冰冷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穿过他的头发。
他翻了个身,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秦擢的膝盖上。
而对方正低下头看着他,姿态慵懒而傲慢,好像一只克制自己嗜血本性的凶兽,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残忍和**。
“谢谢你的礼物,但我更喜欢有你的生活。”
【……】
简邪抬眼看着祂,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你出现之前,活着只有一个目标,其实很无聊,如果未来也只是有目标的话,那其实不能算活着。而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才有享受生活的**。”
样板房一样的房子、从没有社交的想法、不知道生活留影拍照的乐趣——
这些都被秦擢改变了。
简邪将自己埋在祂的怀里,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腰,收紧了这股力道,任由对方在他头顶轻笑了一声。
突然间,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你有实体?”简邪皱眉道,“我失去意识了多久?时长没有过去吗?”
他没记错的话,秦擢也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拥有实体,但现在他抱着的人虽然体温明显低于正常人,但也确实是实体没错,让他触摸起来没有先前黑雾带来的会随时散去的感觉。
秦擢淡定道:“在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简邪:“……?”
“告诉他。”
话音落下,他感觉自己抱着的人动了动,随后,他们身前传来了一道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拘束。
“——没、没问题。”
意识到有人,简邪立刻松开了抱着秦擢的手,从对方的怀里直起身来。
邪神顿时“啧”了一声。
而此时,出现在简邪面前的,正是那位在电视上出现过很多次的流量明星。
它甚至还穿着舞台装,脸上仍保持着化妆的痕迹,一看就是才结束表演。
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在简邪的目光下几乎要融化了,只知道眼神飘忽着到处乱看,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落在了对方身上,根本掩饰不了它对简邪的兴趣,直到秦擢眯起眼睛看着它,它才彻底别开了脸。
“你真的很好闻。”它喃喃道,“这点,那些传闻倒是没说错。”
它的声音透露出一点,。
怪物在嫉妒能抱住这个人类,随便揉捏对方的邪神。
简邪:“……”
“别说废话。”秦擢冷冷道。
怪物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经大脑说了什么,呼吸一窒,立刻补救道:“我……正在给出解释。”
它深吸了一口气,回忆起刚才的画面。
在邪神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它直接打翻了助理给它准备的热饮,人类皮囊被烫出了泡,它也没反应过来,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它,它差点当场跪倒在地上。
没有怪物敢反抗邪神。
祂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和力量。
所以,在对方用懒洋洋的声音要求它做事的时候,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随后,它为秦擢安排了最靠近舞台的位置,随后刻意频频朝祂的方向投去视线,利用自己的名气,让所有人媒体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转向了邪神那边,最后通过镜头成功将画面转播出去。
然后它不经意间在换歌的间隙里透露出,它又一位多年的朋友来到了现场。
至于这个朋友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不得不说,人类还是有一点非常方便。”秦擢将自己的下巴压在简邪的头顶,漫不经心道,“很喜欢关注有名气的事物,并且会不自觉地开始衍生,发散自己的思维。”
不过是一次演唱会上的露面,祂的存在就得到了数不尽的人的关注。
怪物在一边弱弱地说:“其实并不是‘有点’名气,我好歹也是有千万粉丝的顶流……”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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