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是在任务途中匆匆赶来的。
他之所以如此形容狼狈,是因为他历经了一夜的恶战,尚未来得及修整便被继国良行的侍从急急找来了。一夜赶赴,才勉强在此刻抵达了义姐所居住的小六条城。
所幸,到底是赶上了。
面孔倔强而执拗的少主良行,被家臣平冈与其他侍从带了下去。门扇四合,室内只留下了优与缘一二人。小泉架上插着一束山燕子花,精心修饰的叶片略有萎蔫,合季的纳户紫色花瓣也已不再鲜润,如垂落的枯布。
“义姐,我听说了战争的事情,请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缘一将双手放在腿上,很认真地说道,“您什么也不曾做错,何必在此地送掉性命呢?”
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缘一,我非死不可。这是我的宿命。”
缘一的眸光一缩,他有些不解,向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我可以带义姐和良行一起离开。虽说生活可能会拮据一些,但我一定会守护着你们的…这一生,都会如此。”
青年的面容镌刻着认真与坚定。
优凝视着缘一的眸光,再度感受到面前这名青年身上所散发着的耀目光辉。那种温柔的、广袤无垠的暖意,就像是日出之时的晨曦,无处不至,令每个人在抬头时都会眯眼仰望。
“谢谢你,缘一。”她低下身,向着这位渴求拯救自己的人行礼,然后很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但是,这是我的宿命。我是安艺山名的女儿,却嫁给了若州的领主。如今,我的父兄应当在为我的身份而头疼着吧——‘女儿嫁给了若州,你们是否会因此对若州手下留情’?这样的质问,定然比比皆是。想要令安艺不至于承蒙这等指责,以至于腹背受敌,那我的死讯,便是必须的。”
她平静地说完这番话,目光有些空茫。
缘一听罢,表情略有惊愕,心底翻涌起了困惑与不解。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这样的事?为何…为何,大名与大名之间的战争,却要令一名普通的女子死去呢?
“缘一大人,我这样的女人,在乱世之中比比皆是,请不必放在心上。”她见缘一很不解的样子,劝慰道,“我家一共有五个女儿,我是长姐,也是最早出嫁的那个。但是,有三位妹妹已经死去了。如今不过是终于轮到我罢了,这并不算什么少见的事情。”
缘一握紧了拳,低声说:“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要怎么做,才能令义姐不必自尽而亡?我会尽我所能……”
“缘一是想要杀掉主张出兵的叔父大人吗?”优打断了他的话。
“……”缘一愣住了,面孔一凝,下意识道,“不,不是……”他从未想过杀人这样的事情。
“那,缘一是想杀掉主张与若州兵戎相见的、我的父亲吗?”优又问。
“……我不会那样做的!”缘一郑重地说,“我怎么可能杀害姬君的父亲?”
优轻
盈地笑了起来:“那便足够了。缘一,已经足够了。什么都不必做。”
继国缘一轻怔,旋即,心头慢慢涌上了一股灰暗之意。--
他再不懂这些大名之间的事情,也知道战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将那些主张交战的人都除掉,否则,这场战争并不会停止,只会将越来越多的人卷进来。
而姬君,从一开始就是局内之人。若州与安艺,就像是两股不同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了上来,将她牢牢捆束在宿命的网笼内,从未有过抽出的片刻。先前多年的安稳与闲暇,不过是命运的眷顾罢了。但这样的安稳和平,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不堪一击,轻轻松松便会被毁灭。
而他继国缘一,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救了姬君,让姬君活下来,那就势必导致姬君的父兄在西原大名间处处为难,也许整个山名一族都会承受无妄之灾。可如果不救,姬君就会在眼前死去。
他该救近在眼前的这一个人,还是该救素味平生的一百个人?
继国缘一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艰难。
“缘一,你的剑术,是守护的剑术,是为了保护人类、斩杀恶鬼而生的剑术。”优低下头,慢慢地说,“至于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自行来处置吧。这些肮脏的东西,不配缘一去玷污自己的剑术。”
顿一顿,她将手覆上了缘一的掌背:“谢谢你。”
她在此时的道谢,无异于是一种道别。声音轻而缥缈,仿如浸泡在覆着虹之色的肥皂泡中,飘飘悠悠的,吹遍了天野。
缘一骤然想起了少时的回忆。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与兄长、姬君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玩耍。那段可以肆意欢笑,一同吹着泡泡的时光,正是他此生最想守护的美好之物。无论是兄长也好,还是姬君也好,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缘一捏紧了掌心,表情有微微的痛苦。
“不行,姬君。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死去的。”他皱着眉,神情颇为挣扎,“我知道,也许…也许,救了姬君,就会让山名的族人遭遇险境。但我,此刻没有办法思考那么多事情。”
他垂下头,发丝自耳鬓落下来,脊背有微微的起伏。
他并非神之子,并非纯洁孤高的完璧之人。
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想要守护重要的人。为此,即使明知会伤害到其他的人,他也愿意假装不察,熟视无睹。
从做下决定的这一刻起,继国缘一就再也不是完璧无瑕的高洁之人了。
优听闻他的话,有些惊诧,小声道:“缘一,这可不像你啊……”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缘一说着,语气有些无端的落寞,“是义姐太高看我了。”
她闻言,叹了口气,似乎拿缘一很没办法的样子,道:“既然缘一执意要救我,那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可不是缘一的对手。”
缘一的目光微微一亮:“义姐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了吗?”
她歪过头,笑了起来:“缘一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身边有许多位女房,大多是跟着我从安艺嫁来的。能遣散的我都已遣散了,但留下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姑娘,一直哭着怎么也不肯走。我怕她留在六条的话,会遇到危险,能不能请缘一先带她走?”优说着,露出担忧的神色,“阿静似乎是想随我一道自尽,所以一直哭着要留在我身旁呢,赶也赶不走。”
缘一愣了愣,说:“她不肯走吗?”
“是。”优露出为难的表情,“缘一能先带她走吗?看到她去了安全的地方,我才能放下心来。”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会将她送到附近的城镇,义姐请放心吧。”
“如果我先走的话,平冈一定会起疑的。所以,请缘一将她送走之后,再回来找我吧。”她说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趁着晚上逃跑的话,也不容易被平冈发现。”
她计划地很周详,缘一渐渐放下了心。无论如何,能救下姬君就已经足够了。
优站了起来,向着帘外招呼了一声,一名年轻的、哭哭啼啼的女房便应声出现了。看年纪,不过才十三四岁,估计才来到六条不久,还未经历过什么大事。
“好了,阿静,不要哭了。”优从襟领间抽出帕巾,递给了这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柔声说,“这位是缘一大人,他会带你去附近的城镇。我这里有准备好的钱财和包裹,你不必害怕。等平冈走后,你就去找你的家人吧。”
名为阿静的女官怯怯地看了一眼继国缘一的方向,抽噎了起来。
缘一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的。”
优笑了笑,说:“天色不早了,缘一,去吧。”
缘一点头,朝着帘外走去。将要踏出门的时候,他的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了。他有些诧异地扭身,却察觉到是优握住了他的手。
她从未有过如此逾矩的举动,但在此刻,她却忍不住握住了缘一的手。
“义姐……”缘一喃喃地望向她。
更叫他脑袋转不过弯的事情发生了——面前的义姐,竟踮起了脚尖,凑上他的面颊,浅浅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继国缘一彻底愣住了。
柔软的…转瞬即逝的,像烟花在空中掠过时的感觉。
女子露出了嫣然的笑容,眼底如有星光在闪烁着。她松开了缘一的手,说:“缘一,去吧。”
缘一的脑袋还有些懵懵的。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身后的阿静又在哭泣了,这提醒了缘一他还有事情要做。他不得不短暂地将这桩插曲抛在脑后,留待今夜与明夜在询问义姐这样做的意图。
“走吧,阿静。”
小六条城是岩胜为了优而修建的,挑选之地为水路通畅、交通便利的所在。一路上,缘一骑马送这名为阿静的十三岁少女去了码头,而阿静却始终哭哭啼啼的,未曾停下眼泪。
将要
靠近码头之时,夜色已经沉了下来,一弯月轮挂在天际。阿静抹着眼泪,哽咽着说道:“为什么缘一大人要把我带走呢?我…我想和夫人留在一起…就算是死,也要一起……”
缘一微微一怔。
阿静的话提醒了他,一个先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令他顿时有些脊背发汗。他匆忙将阿静在码头放下,说道:“我回小六条去了。”
一路策马,缘一还是有些后悔和惊惧。
万一,姬君骗了他,怎么办?
万一,姬君根本没打算等他回去,怎么办?
他咬咬牙,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回到了小六条城下。当他匆忙地推开一扇扇移门时,看见的是家臣平冈惊诧的面容。
“缘一大人…您怎么回来了?”平冈问。
“姬君呢?”缘一问。
“啊…夫人已经……”平冈露出沉重的神色来,“她是出身安艺的武家女子,是极有自尊地离去的。请您放心吧。”
继国缘一的面孔一僵。
他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他觉得手脚有些沉重,呼吸也似凝了冷汗一般的急促。但他依旧催动着手脚,推开了最内里的门扇。他的义姐,正沉睡于此,双手合拢于胸前,紧握着绘有继国一族鹰羽麻叶家纹的短刀。
继国缘一在原地发怔了许久,才轻着呼吸,慢慢走到她的身旁,跪了下来。
“……”
漫长的沉默,似无尽的夜色。
“姬君……”
他从来不是神之子,只是个一事无成的普通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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