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来…”
“出去!”
明明应当是斥责之语,但她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孱弱,几如哀求一般。
继国缘一站在原地,面上的轻微惊诧之色渐渐平复,化为往日的安静平和。他没有听从义姐的话退出去,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令优如惊弓之鸟一般表情骤变。她有些慌乱,将缘一的衣服胡乱地藏在身后,向后仓促地倒退了几步,手脚慌乱地用垂落的锦帘遮去自己的身影。
“出去。”她勉强镇定下来,呼吸急促地催促道,“这是命令。”
然而,青年只是沉静地望了她一眼,继续向前步来,人已到了锦帘前,伸手想要撩起那道隔绝二人的帘子。
优的目光轻轻闪烁,心底有一阵紧张的无措。她已经退无可退了,身后便是日夜祈念的佛龛,他若再近一步,她便只能将自己的荒唐之行暴露在缘一的面前。
“缘一,请、请出去……”她咬着牙,最后恳求道。
作为回答,青年用手挑起了纱帘,步入了这屋宇的最深处,站在了她面前寸步之遥的地方。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眸像是无风的渊。
“姬君,”他说,“如果你的人生并非你所愿的那样,不如离开这里吧。”
优的眼帘轻翕,她放缓了语气,勉强笑起来,柔声说:“缘一,你在说什么呢?我已经说过了吧,我的人生已足够幸运了。殿下对我的宠爱无人能及,我衣食无忧,毫无烦恼。”
缘一的眉心轻结,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放走朝原和浅间?”
优的笑容微僵,说不上话来。
“那是…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明明是生着双翼的鸟儿,却因为稀罕的血统与漂亮的外表而被圈在金笼中,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虽然奶娘劝过,“这样的鸟儿如若放走、在外头是根本没法自己活下去的”,但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笼门,任由其展翅飞走了。
她垂下头,沉默不言了;双手藏在背后,紧紧地握着缘一留下的衣服,不敢露出一角。好半晌后,优才执拗地说:“那是因为,一时心情不佳,才会放走了那两只鸟儿。缘一,我说过了,我一切都很好。…你不要再说了。”
最后,她的语气已是很坚硬了。
缘一的目光渐落,语气中有一丝困惑与茫然:“为什么…姬君要如此欺骗自己呢?”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优身上的哀伤与愤怒,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一切安好,无有烦恼,那为何她的身上会有这些情感呢?
“已经够了。缘一。”优急促地说。
“如此伪装着自己,便能认为人生已如所愿了吗……?”缘一却没理会她,目光愈发不解了。他曾由衷地希望兄长和姬君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因此,他才在七岁时离开了继国家,使他们不必沦于两头为难的境地。
可如今回到家中时,他却察觉到事情并非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完美。
“姬君,你身上那种愤怒与哀伤的情绪…那是我无法忽视的东西。”缘一皱着眉,低声说,“可是,兄长也好,你的仆从也好,竟然都没有察觉到这些情绪。姬君,你是一直在欺瞒着他们吗?”
优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咬了咬牙,目光闪烁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下,仿佛衣摆上的花纹有什么值得参悟的玄机。久久的、无言的沉默,在屋内散开了。
“……姬君?”缘一疑惑的声音再度响起。
优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既然…”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奇怪的、轻微的怨恨之意
继国缘一微微怔住了。
“为什么…你要回来,重新出现在我的人生之中呢?”她问。
童年早就离去了,和缘一、岩胜在一起的短暂无忧时光,也成为了回忆最深处的尘埃。她曾喜欢过面前的人,但那种淡淡的、无法确认的感情,也伴随着缘一的离开而逝去了。
那之后,她嫁给了岩胜。婚后,她的时间便如凝滞了一般,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每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相似的面孔与花,相似的衣装和仆从,还有同样卧榻而眠的夫君,她不曾喜欢过的继国岩胜。
她承担着继国一族女主人的职责,料理着这偌大一族的族务,更维系着安艺与若狭两国的衔纽。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盛装在吹起的泡泡里,纵使这无忧无虑、风雅闲暇的表面一戳即破,可她仍旧这样生活着。
直到继国缘一回来了,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
在从小六条回来的那个雪夜,她遇上了屠戮无数的恶鬼。是继国缘一忽然出现,将恶鬼斩杀于刀下,救下了她的性命。
那一刻,原本已凝驻不动的时光,悄然开始再次流动;犹如一整副黑白的墨画被泼上了鲜艳的色彩。她想起自己初初来到若州时,缘一曾带给她的快乐与心动,那一切都像是藏在匣中的珍宝,是那样的名贵而难寻。
即使知道不应该,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情感,却悄然生出了一缕尖芽。但她尚且知晓自己的身份,因此,能淡然无事地将其藏在心中,不令任何人察觉。
无论是岩胜殿也好,家臣也好,还是那些每日与她为伴的仆从也好,没有人会发觉这件事。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合格的夫人,不仅温柔而宽厚,勤勉而亲切,更是愿为岩胜殿付出一切。
没有人会发觉她心中有其他的秘密。
可是……
可是。
她抬头望向继国缘一,眼中那轻微的怨恨之意,犹如海上漂浮不定的月色一般虚幻。她轻声地质问道:“缘一,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不就好了?”
继国缘一面上那淡淡的惊诧之情渐渐消失了。
“姬君,我做不到那种事情。”他说着,
语气中有很难察觉的慈悯与哀伤,“让我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唯独这件事,是我无法办到的。”
优轻轻愣住了。
“你……”
片刻后,她将那缕怨恨之意压下,重新展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缘一,你一定是想着救我的吧。”她察觉出来了,他之所以违背她的请求,执着地步入了房间,并非是因为他想做任何失礼之事,而是因他想要拯救她。
“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优慢慢地说,“缘一能察觉到我心中所想,我并不意外。可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继国缘一蹙眉,说:“姬君可以离开这里,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以兄长对您的珍爱与敬重之情,他若得知姬君的心事,一定会不忍再将你拘禁于此。兄长一定也希望姬君能活的快乐而无忧,因此才会不惜重金,为姬君修建了那座代表故乡的城郭。”
“你想的太简单了,缘一。”优摇了摇头,“我从不怀疑岩胜殿对我的爱怜与体恤。可维系着我和岩胜殿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爱情。…算了,缘一,应该是不理解这些的吧。”
继国缘一的身上,始终有着那如太阳一般干净、纯粹、耀眼的光芒。那些世俗的五感与情绪,似乎早已从他的身上抽离了。他恐怕也不会理解,如优这样的凡人的身上,尚且还残留着贪婪、自私、狭隘、仇恨与愤怒。
没错,缘一确实是剑术的天才,是个猎鬼之人。可正因为如此,从小就离开继国一族的他,没有机缘去接触他原本该了解的东西——
东阪西原六十余国,皆处于谁的统御之下?越前与加贺虎视眈眈,一至秋日,百姓初收之稻谷即被掠走,而若州鞭长莫及,如何镇守?手握一方的百万石大名上洛,写来信函要若州同样上洛道贺,若州如不愿俯首称臣,当备下多少粮草兵马,以应朝廷之怒?
她是岩胜殿的妻子,更是安艺与若州同盟之见证,是西原十余国彼此交好的信物,是使联盟固若金汤、与坂东诸国豪强拥有不相上下之实力的棋子。离开?
那是不可能的。她的离开,只会让联盟毁于一旦,让安艺重沐战火,让家族无辜的亲人跌落至尘埃之中。
她叹了口气,向外招呼道:“阿崎。”
正战战兢兢躲在外头不敢露脸的奶娘,有些慌张地探出身子来:“夫人,我在。”
“把这个交给侍女拿去修补吧。”优将缘一的衣服递给了奶娘,淡然道,“好好招待缘一大人,我先去殿下那里了。”
说罢,她便要走。
“姬君。”缘一似乎还有些话要说,“我想让你重新笑起来。”
“算了吧。”她摇摇头,语气恬淡,“谁都可以让我变得开心起来,但是只有缘一,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件事的。所以,算了吧。”
谁都能做到,只有缘一不行。
因为她的心,就在他的身上。
在继国缘一略略不解的目光之下
她坦然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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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岩胜的伤已渐渐好起来,他逐渐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处理政务。若有家臣需要觐见,也可来他的床榻前说话。
受了如斯重伤,还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这是令族人们没有想到的。因为岩胜没有子嗣,他的重伤一度令麾下有异心的人感到时机已至。可这一切恶意,都随着岩胜的逐渐康复而破灭了。
“殿下,这些是近来在若州百姓手中流传的话本。”家臣平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叠纸,语气沉重,“虽不知是从何处流传而出,但若州城下处处都有人在传阅,影响不小。若是安艺那边得知了,恐怕会事情不妙。”
雪停风静的白天,冬日的云乌压压地沉在窗外。熏有葵草香的铜暖炉上,悬置着待换的衣物。只着白色单衣的继国岩胜靠在枕边,垂眸凝视着手上的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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