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燕落梁间
元朔七年八月初一,大凉军队满城大捷,不仅歼灭了突厥军队,还手刃了突厥可汗阿跌舍尔。汉人与蛮夷这么多年的纷争终于告一段落,大凉普天同庆,百姓更是高兴。
“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梁玄靓看着上报的奏折,皆是恭贺之词。如今燕宸打了胜仗,这帮子臣子到也识时务,都是夸赞燕宸为战神的说辞,再没有人说燕宸是前朝余孽,是个祸害了。
唉,这人啊,可甚是无趣。
白徐应到:“那也是陛下眼光好,识得燕将军这样的人才。”
“那是当然。”梁玄靓说,“不过,也不知道他回来后会怎么看朕。”
朕杀了哥舒安母子,也不知他知道了会不会记恨朕。
“这都快成朕的心病了,扰得朕睡得都不好。老是梦见燕宸与朕争执,他一怒之下还把自己的心挖给朕看……”
听陛下说得这么血腥,白徐觉得不妥,便说:“陛下定是思念燕将军,才会做这种梦。燕将军是大智之人,他晓得陛下是为了他,不会记恨陛下的。”
梁玄靓听了,大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不记恨?不记恨就不是燕宸了。”
不过记恨也无所谓,朕可以补偿他,余生都来补偿他。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在朕的身边……
见陛下情深至此,白徐这心里感叹——帝王家的人啊,感情何时变得如此可望不可及了。
可白徐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陛下和燕宸。陛下的眼睛已经痊愈,燕宸回来之后也需得好好调养。不知道那吊命蛊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他得仔细琢磨琢磨。
然而人一旦燃起希望,心中便多了念想。梁玄靓从未觉得日子这么难熬漫长,燕宸的军队还在往帝京赶,也不知道确切回来的时间。他便每日都去墨香轩转一圈,念叨着等燕宸回来。
终于在八月十五这一日,中秋佳节,大凉的军队回到了帝京。远隔千里而来,战士们历经了风沙,却仍不减军人气概。百姓们早就在城门口聚集,等着迎接他们的英雄。
梁玄靓早早就在城楼等着了,他望见军队,便记着跑下楼去。杜管宣怕他摔着,紧着喊:“陛下当心!”
队伍总算是到了城门口,左铎下马。他跑到梁玄靓面前,叩首行礼,“燕将军与臣不负陛下所托,大败突厥。”
陛下,咱们赢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也跟着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梁玄靓意气风发,激动之情露于表面。“你和燕宸,都是大凉的功臣!朕一定会好好赏赐你们!”他不禁环视四周,却不见那朝思暮想的人。“燕宸呢?”
左铎一怔,随即低下头,“燕将军……大哥他……”
朝暮不得见,生死两茫茫。
这冰窖之中寒气实在是逼人,冷得杜管宣直打哆嗦。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梁玄靓披上,皇帝却是起身向前跑去——冰窖之中有一副桐木打的棺材,孤零零地放在那。梁玄靓站在那棺材前,一言不发。左铎见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在城门口,他跟陛下说燕宸死了,是被突厥军杀死的,陛下却是怎么也不信。
是啊,有谁会相信,一代战神会被敌人伤到,更别说丢了性命。可如今这冰冷的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燕宸。
“陛下,大哥他……”
“打开。”
“……是。”
左铎把棺材推开——燕宸死后,他找了满城最好的殓师,把那一身血迹都清洗了。这一路,他让人备足冰块,放在棺材里,好保存燕宸的尸体。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为的就是能让陛下和燕宸再见一面。
棺材推开,里面的人被白纱盖着面。梁玄靓却没有先去揭白纱,而是抓起那人的手,挽起袖口——手腕上有深色的疤,那是当初他咬的,经过这段时间,已然沉淀。
梁玄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
“是。”
空荡荡的冰窖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梁玄靓睁开眼,他去揭那块白纱,手却止不住地颤抖。那白纱一点一点离开,那人的面容也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浓眉长睫,鼻梁高挺,那薄唇却失了血色,留下一片苍白。
朝思暮念的人就在眼前,可是却已是天人相隔。梁玄靓抚上燕宸眉眼,笑着说到:“朕说等你回来,朕就能看清你了。你看,朕没有食言。可你答应朕,会回到朕的身边,却是食言了。”
呵,不,你没有食言,你现在已经回到朕的身边了。
“可你这样回来,还有什么用?你现在夺不回皇位,杀不了朕,也不能……也不能再与朕相伴。燕君然,可真是狠心……哈哈哈哈哈!”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梁玄靓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悲痛欲绝,震得他头疼,眼里的泪越来越多,最终将他的眼前染成红色,他却依旧紧紧盯着燕宸的脸。
“陛下在里面吗?”
“是。”
傅云亭本来是在朝中和众人商议如何今后与突厥的对策,听人说燕宸战死,甚是惊恐悲痛,转而又担心陛下,就让人领自己过来。他问了左铎几句,便请杜管宣领他去见陛下。谁知,进去之后,却见陛下倒在棺材旁边,面上都是血。
那是血泪,他的手还紧紧抓着燕宸。
“陛下!”
“快,快去找白徐!”
太医署今日可真是着了慌——陛下突然昏迷不醒,这是大事。太医署上下都在太华殿备着,白徐更是着急。傅云亭拽着他二话不说就往太华殿跑,说燕宸死了,陛下伤心过度昏倒了。他直觉脑中电闪雷鸣,一时搞不清到底发生了啥。等他见到陛下,却见陛下两眼中流出血泪,气息也微弱至极,赶紧施针喂药。这么搞了一天一夜,陛下才醒了过来。
“陛下,您可终于醒了!”杜管宣不禁大哭,“您可真是吓死老奴了!”
梁玄靓刚醒,头还痛着,他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这?!!
“陛下伤心过度,眼疾复发。”
听白徐这么一说,杜管宣大惊,“这……那还能治好吗?”
“陛下这是复发,比之前要凶狠的多。而且陛下受了打击,这眼睛里都破的流血了,怕是再也……”
“看不见了吗?”
听梁玄靓出声,白徐身子一僵,而后跪地道:“是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梁玄靓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燕宸呢?”
傅云亭应到:“臣已经让人把燕将军移到陵园了。”
“把燕宸带回来,把他带回墨香轩。”
“这……臣遵旨。”朝臣遗体带回皇宫,实在是不合礼法。可傅云亭知道陛下此时心情悲痛,又有伤病,不可再受刺激,便应了下来。
等太华殿一切安顿好,傅云亭和白徐一起出来。白徐一边在前面走,一边骂骂咧咧,说真是一群不讨好的人,怎的非要弄什么生离死别。
都是祖宗,老子惹不起!
傅云亭心里也不好受,他听闻燕宸战死,悲伤涌上心头,看陛下如此艰难,更是不忍。可身为臣子,要予君坚强。他便偷偷躲角落里,抹干了脸上的泪。
“好了,别气了。”他扶上白徐肩膀,让那人转过身来。可看到白徐那满脸泪痕,他便没了话,只剩下酸涩悲伤。
“怎么就死了呢?”白徐捂着脸,“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怎么就死了呢。”
这世间多情自凉薄,逝去不可追,故人长已矣。可有人偏执到要死——梁玄靓不许旁人动燕宸,只吩咐人一定要用冰保住燕宸的遗体,甚至还从吐蕃求来千年寒冰,放在燕宸口中,以求保全。这墨香轩到成了浮厝之地,终日寒冷。梁玄靓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墨香轩呆着,旁人看了不理解,傅云亭却晓得陛下心中有多难过。如今他已经看不见,每日也只是守在燕宸身边,不说话也不作为,好似这样就是天长地久。
可朝臣之中有人不怕死,上书请陛下安葬燕将军,莫要沉溺悲伤。这一下梁玄靓发了火,指着殿下的众人就开始骂:“你们一群废物,现在晓得礼待他了。之前你们不是还前朝余孽突厥奸细地叫他吗!不是还要朕处死他吗!现在他死了,顺了你们的愿了,你们还不许朕悼念他了!”
这一怒,众人皆跪,喊到:“微臣惶恐,陛下请息怒!”
梁玄靓怒气难平,“朕是眼睛瞎了,可朕心中炳若观火!你们的心思,朕清楚的很,谁再多言,就等着受死吧!”
“陛下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傅云亭叹了口气,“但是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左铎点点头,“大哥已死,总应该入土为安。可陛下思念得紧,他定是舍不得。”
“唉。”眼瞅着就是云开月明,却还是零落成泥。傅云亭感叹人生多变,不可测,不可知。“左将军今日进宫,还请好好劝解陛下。”
“好。”
左铎与傅云亭道别,便带了东西去墨香轩——果然陛下在这里。
梁玄靓正唤人再添点冰来,听见左铎的声音,便点了点头。左铎说,燕宸有东西留给他。
左铎上前,扶皇帝坐下。他看了一眼燕宸,陛下果然用心,燕宸的躺在那里除了脸色苍白,简直就像睡着一样。
唉,若是真是睡着就好了。
“左铎,东西带来了?”
被唤一声,左铎才回过神来。他把包裹放到梁玄靓手中,“这是满城一役之前大哥交给臣的。臣想,这东西其实是大哥留给陛下的,便带来了。”
梁玄靓一愣,然后摸索着打开那包裹。他摸到一把寒兵,那上面的图案他再熟悉不过——是他送给燕宸饿飞燕短刀。
我跟他说过,飞燕短刀不得离身,他竟然交给了别人……
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对,梁玄靓又赶紧摸索起来,里面还有一封信和一个瓷瓶。他急忙让左铎把信读给他,左铎打开信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梁玄靓一惊,“怎么,他在信里说什么了?”
“这……”
“他说什么了!”
“……吾与君,纷纷扰扰几十载,家国天下,氏族宗亲,多债累身。今大败突厥,偿还君。”
【前尘十七载,二三入朝堂。宠辱如浮萍,爱恨化飘絮。你我终究还是不得相守,如今我亲人皆死,了无牵挂,死在汉土,也算是归故里了。】
【你说等我回去,有事情要问我。怕是那时,我已答不出来,不如现在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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