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多余
拾叁
舟行雪这会儿懒得理会他打趣,白眼都懒得翻,只说:“旁的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来帮我扎几针。”
花归楼愣一会儿,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医理异曲同工。是药三分毒。能自愈就不吃药,能吃药就不动别的手段。以修士强健之躯,一旦要扎针,就表明是病入膏肓了。
“扎针?你真病到这地步了?”
花归楼拧起长眉,凑上前去,抓起舟行雪一只手。他原本打算暂时做个君子,奈何现在顾不得了,一缕灵力化作丝线探进舟行雪经脉,舟行雪挣扎不动,狠狠地瞪他一眼,“松手!”
然而这一眼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因为虚弱和苍白显得柔软可欺。他生得极美,琉璃的眼珠子映着一点儿光,花归楼的影子落进他瞳孔中打转。浓长眼睫在狭长的眼尾延伸出一条雾湿的墨线,收束出夹一片水汽晕出的薄红——不仅没有威胁,还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魔主一颗魔心突兀地一跳,几欲撞出胸膛。然后他心里擂起了鼓,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他要溺死在延绵不绝的心鼓中了。
这种奇异感觉并不陌生,似曾相识,他一定在哪里经历过,但是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思考那天在大荒宗护山大阵外第一眼见他时心中油然而生的古怪,他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在那天以前,在更早的时候,在一切都未发生,明珠尚未蒙尘,宝剑尚未生锈,这个人还意气风发的时候。
我一定曾经见过他。见过他意气风发,还见过他意气风发时落下的眼泪。所以现在这类似落泪的场景能刺激他,叫他触动,他的魔心不稳了。花归楼笃定,他与他曾经的关系,绝不止宿敌这么简单。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花归楼没有松手,他更紧地攥紧了舟行雪纤细的手腕,不容他拒绝地探进一丝灵力。
舟行雪抗拒他,拼着加剧疼痛,在体内用灵力与他博弈。舟行雪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起了一点儿薄薄的红,额头泌出细微的冷汗,大概是疼的。
他说不出话来,便张开一双眼发狠地瞪着花归楼,眼瞳里映出的影子愈发清晰,乃至于花归楼从他眼里看清楚了自己黑如锅底的神色。
花归楼很焦虑,舟行雪大概不会有心情去看他的焦虑,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一定会信。
从头到尾他们只是在互相博弈与互相利用的支点之间寻找平衡。舟行雪需要他外人的身份和力量,因为他已经无法相信过去自己身边的人了。他需要在舟行雪身上寻找“趣味”。他觉得有趣的事情,不计代价也会去做。花归楼显然了解他,所以放心大胆地留在了他身边。
所以舟行雪会看出他的目的和猫腻,会知道他只是在配合着演戏,但绝不会相信他所展现的关怀和暧昧是真实的。别说舟行雪不信,他自己都不信。毕竟他们是“宿敌”。
——宿敌。宿命之敌。无论是何种缘由,他们之间是何种感情,他们确确实实,纠缠不休打了几百年。舟行雪如今不过三百岁,他们为敌的岁月,已经占了他大半辈子了。
舟行雪抗拒他,不会真的信任他。哪怕花归楼不知为何忘了这件事,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花归楼从不敢真的掉以轻心。
他明明知道,所以打打闹闹都可以一笑置之,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舟行雪的抗拒竟然叫他愤怒、焦虑,愤怒、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随着心里擂起的鼓烧成了灰,他抓着那只手腕,另一只手穿过舟行雪贴着床板的背,将他捞了起来,狠狠按进了怀中。
他的怀抱太紧也太烫,舟行雪猝不及防,没来由想起无尽塔下鬼哭似的塔铃浪潮中看见的幻觉。他的幻觉中也有一个花归楼。
春风骀荡,桃花遍野,花归楼在观琼台上向他伸出一只手,露出包含着心酸与满足的笑。明明这两种感情几乎矛盾,可那一瞬间,舟行雪没觉出古怪与诡异,似乎是被那笑容感染了。那一瞬间他想,好像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下一刻含笑的花归楼对他说:“舟行雪……我来见你了。”
满是踌躇,满身风尘,满心疲倦,还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像他已经跋涉了漫漫一生,终于找到了苦苦追寻的东西,于是死也无憾了。
舟行雪一时间忘了反抗,花归楼的灵力顺利侵入他的经脉,然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查探了他的伤势。
总是嬉皮笑脸的魔主沉沉叹了口气,脸色更阴沉了些,他收起了嬉皮笑脸,收起了油腔滑调。舟行雪这才听清楚了,魔主的声音是低而沉的,透着股曾被他的流里流气若层层掩盖的上位者的威严,十分悦耳,但不容抗拒。
魔主说,“……你不该出来的,不要找你那个孽徒了,等你好些我马上送你回去,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我可以替你把他逮回去。”
他没替舟行雪扎针,灵力不要钱似的输进舟行雪经脉中,一遍遍替他安抚着创伤。这对舟行雪的伤势收效甚微,但的确让他此刻好受了不少。
舟行雪恢复了些力气,沙哑地开了口,“我不听别人的命令,你也带不回他。如果带回他这么简单,我不会亲自来。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但我不能回去。”
“我很担心你,看不出来吗?”
“你为什么会担心我?”舟行雪的头枕在魔主肩上,胸膛贴着胸膛,仿佛是一对亲密的道侣。但不管是他还是魔主都应该心知肚明,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半路相逢,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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