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谢薇是真没想到自己一进须弥山的地图, 立刻就被这地图上的终极BOSS给逮住“请”了过去。
眉毛胡子长成一把,一张皱巴巴的脸活像脱水萝卜干的老人家发出了“活活活”的笑声,以慈祥到不行的眉目拍了拍谢薇的肩膀。
“既来之则安之。施主, 放轻松吧。”
“您、您是……您就是……?”
谢薇还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穿着补丁袈裟的小老头儿就是大尊者须菩提。在她的想象中须菩提不是怒目金刚、夜叉罗汉, 那也是宝相庄严自带背光。谁想面前的须菩提不光没有威压,甚至和蔼可亲更甚公园里遛狗的大爷。
须菩提也不怪谢薇大惊小怪,老人家一脸闲适地抱了个紫砂杯子在手里, 慢吞吞地喝着热茶。
这里是识海之境,这个识海既是谢薇的识海,也是须菩提的识海。两个识海相互重叠,是以依旧能看到镜湖倒映着无垠蓝天, 中心仍生娑罗双树。亦能瞧见一蒲团一小矮机, 一方窗框之外妙音鸟与金翅鸟振翅徘徊于峰峦之巅的清幽山景。
谢薇是夜间到的须弥山,须弥山的山景她尚且没来得及欣赏。此时须菩提识海之中的窗框就生在空中,她便不自觉地被须弥山的美景吸引得驻足窗前。
“活活活……这片光景还真是令人怀念呐。”
须菩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话虽如此, 须菩提的双眼早已被他长长眉毛给遮住, 他大大咧开的嘴巴里也尽是缺牙半齿。
修士一旦筑基就会逐渐脱离天人五衰。越是修为高深的修士, 越能拥有更长的寿元。莫说是须菩提这种修真界顶流, 就是清虞这样的小辈都能够半永久地永葆青春。
须菩提外貌如此垂垂老矣只能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愿意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衰老。
“老衲许多年前也见过同样的光景。”
“嗯……大概是在那孩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吧。”
须菩提说着, 澄澈至极的镜湖之水脩然凝化为一青年僧人。
僧人眉目软和, 神情微微有些木讷,笑起来时却带着种动人心弦的纯善与质朴,低眉垂眼一举一动无不宽和亲厚。
乍然瞧见与自己在天临山下邂逅的和尚像极的虚像,意识到这是过去慈航的谢薇用力一咬嘴唇,把眼中的雾气给憋了回去。
是的, 她识海中的风景来自于和尚。至少是曾经的和尚。毕竟在她离开和尚的那二十年间,和尚识海中的这片风景有无变化如今她已无从得知。
谢薇也不是故意要“偷”和尚的识海风景的——自打和尚死去,这片风景就出现在了谢薇的识海里。任谢薇消除它几次它都会自行再现,谢薇便不再执拗地做无用功。
要说这片风景与和尚的识海之境有哪里不同的话,那大概就是在和尚的识海之中,镜湖中心所生的是菩提树。而在谢薇的识海之境中,镜湖中心所生的是娑罗双树。
娑罗双树中的一颗还已经完全枯死。
“……大尊者这是何意?”
谢薇瞪着通红的眼睛,语气不自觉地凌厉起来。
“您是想劝我放下?还是您要说我是错的……”
贪嗔痴,求不得,爱憎恨,伤离别。谢薇也知道自己这特么是拿了个大满贯。须菩提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愿意劝她放下那是给足了她面子。换作是“法海你不懂爱”里的法海,她多半直接就被物理超度了。
“错?”
须菩提长灌一口热茶,这才笑道:“施主,何为对?何为错?”
“杀生是错,那若是为了护人救命而杀生呢?报恩是对,那若是为了报恩而杀人、杀许多人呢?”
“因果自有循环,爱恨亦为天道伦常。施主,佛不说对错,佛只让人自分善恶。”
老和尚笑眯眯地:“施主心中早已明辨善恶,老衲又为何要劝施主?”
谢薇呆了一呆,须菩提和她想象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要知道她可是做好了被长篇累牍地说教的准备的。
“可你们佛门,不是应该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什么的……就前尘往事不再提,忘却爱恨情仇贪嗔痴那一套……”
“活活活,若是放下屠刀便能成佛,那倒在屠刀之下的生灵又算什么?生者固然可贵,却也不能视死者为草芥。否则一心向佛之人不成神佛,杀戮者停手即可荣登大道,岂不是鼓励人人都去杀戮,再以停手成佛?”
“报应不爽是为天道,慈悲为怀是为佛道,不制裁恶却要求人善,是为非道。老衲遵从天道,行于佛道,断不会行非道事。”
白胡子白眉毛因为笑而微微抖动,须菩提道:“我佛慈悲,欲渡人渡世不过是为解世间苦痛,世人忧愁。”
“少一分便是作假,多一分便会成执。执会化为贪嗔痴。爱生恨,爱生痛,爱生执,爱生忧,爱生怖……沙门会劝说世人放下情爱,斩断烦恼,入我空门皆是因此。”
“然在老衲看来,爱亦生怜,爱亦生惜,爱才能生宽和,爱才能容万千,”
“爱就是世间一切美好。”
爱这个世界的人才会珍惜这个世界,爱着生灵的人才有感性与共情。
去爱是生灵的本能。是生灵一切善性的源头。
“释尊若不爱世人,为何除魔助人?”
“地藏若不爱世人,为何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爱就是神的人性,爱就是人的神性。
从神的身上剥离人性,神便不再是善神。
从人的身上剥离神性,人就会堕为邪恶。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成了贬义词?
成了诉诸于口就会尴尬、狼狈、卑微的东西。成了别有用心的人才会拿来利用的借口。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
镜湖之上,谢薇见宇宙星辰,沧海桑田。
她在片刻之间窥见了几千年、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几亿万年的轮回变幻。
须菩提的声音始终都在,引导着她的神魂走过空间时间,不至于迷失其中。
“!”
当谢薇终于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在一瞬间被须菩提控制住了神识,还不知不觉就被须菩提读取了她的所有记忆与想法。
“活活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施主这样深爱老衲的徒弟啊……他可真是既幸福又幸运。”
前一秒还因为隐私被侵犯气到不行的谢薇下一秒涨红了脸。
她蹙着眉头,又想反驳须菩提,又不知从哪里开始反驳须菩提,当然就她这疑心病比他人多个三、四倍的性子,哪怕清楚须菩提想弄死她根本不用看她在想什么,也依然对须菩提保持着警戒心,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得须菩提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弄死了她。
结果到了最后,谢薇只能结结巴巴挤出几句乱七八糟的话来:“您这、您真——您真不可理喻……!哪有和尚会说这种话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慈航尊者被我这种人喜欢上哪里有什么幸运幸福可言……!”
“再说我喜欢的又不是慈航尊者!!”
谢薇有一瞬的心虚。
但想到慈航是慈航,和尚是和尚,她又硬气了起来:“晚辈告辞!”
将自己的识海强行从须菩提的识海中剥离出来,脱离识海的谢薇使劲儿摇头。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往深里想须菩提的话。
不要妄想和尚或许还存在于慈航心底的某个角落。
不要抱任何希望。
识海之中,须菩提“唉呀”几声,轻轻嘟哝:“唔……又搞错时间了吗?”
没办法,他经历的时间太过漫长,他能看到的因果循环、过去未来也过于巨量。
会分不清这个时间点的那俩小辈的关系,实在是无可奈何。
不过既然他已亲自确定这小狐狸施主果然不存恶意,那其他的就不再重要。
——因果自有它的循环,他继续守望下去便是。
站在须弥山的土地上,沐浴着银霜般的月光。谢薇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须菩提也会他心通,且须菩提的他心通不是一般的厉害。谢薇在他面前不可能有所隐瞒,自然谢薇打算要“挟持”须菩提的计划须菩提也知道了。
那么须菩提为什么不作任何反应呢?
不……或许不作反应就是须菩提的反应?这是说……须菩提是默认了她的计划吗?
谢薇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地动作。
计划既然在实行之前就已曝光,这说明计划本身存在极大的漏洞。可事到如今,她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了。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不管是赶鸭子上架还是有勇无谋,谢薇都必须试一试。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两个时辰后——
“喂,慈航尊者还没来吗?”
抓着大尊者须菩提的谢薇不爽地瞪着面前的诸位尊者。她一身鲜红,仿佛即将成亲的新嫁娘。她的鬓边甚至簪了一支象征百子千孙的石榴与石榴花的金步摇。
“慈航尊者再不来与奴家成亲,奴家可真就要动手了啊——”
谢薇极为慵懒地用长指甲在须菩提那老树皮一般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这孽畜敢伤我师父?!”
定法尊者双拳之上青筋毕露,面容已成罗刹之态。他不是没有偷袭过谢薇。只是他刚一动就被谢薇识破,须菩提瞬间被谢薇举起,当成了盾牌。
“你再动一下,我伤的可能就不是你师父的皮肉了!”
谢薇也毫不示弱。
须菩提肉身已如雕像,对外界半点反应也无,盘坐的双-腿更是隐隐透出石化的质感,显然是灯枯油尽。
定法这一拳若是落在须菩提身上,谢薇不一定逃得过余波,但须菩提盘坐的双-腿必然粉碎。因此饶是气结,定法也只能呆站原地,用视线将谢薇千刀万剐。
晨曦微亮,莲华远远地瞧见一人脚踏八角金盘而来。他本欲上前去迎,却见那人直往正殿而去,连他都没有瞧见。
莲华苦笑。
也难怪魔尊鸠兰夜曾向着慈航的背影评论上一句:“这是骗谁呢?”
慈航这可真是自欺欺人。
“莲华尊者?敢问前方可是莲华尊者?须弥山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整夜灯火通明?方才那位……是慈航尊者吗?是大尊者须菩提亲自召回了爱徒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
莲华心中唾弃呈合围之势向着自己而来的大光明殿与妙法宗使者,面上平稳无波,口中宣佛。
“阿弥陀佛,诸位来得正好。天狐挟持了大尊者须菩提,欲逼婚我门慈航尊者。须弥山上下现在束手无策,还请诸位来搭把手。”
天狐逼婚慈航尊者?
大光明殿的使者与妙法宗的使者面面相觑。片刻后双方都作出了决定——不管理由如何,只要能进须弥山,那之后怎么都能便宜行事。
“天狐乃天下正道之敌!我等与须弥山同为佛前沙门,自然责无旁贷!”
……
慈航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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