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秦淮雅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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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散走

丰知通真的是茫然没有方向,到这时他才想到了梁铁桥。梁铁桥会不会真被自己所说的截堵虎禅子的路线诱骗,所以选择了其他只需赶在自己之前的路线堵截一众聚义处的人了?或者当时他就看出了蹊跷,已经朝着真正的目标追踪下去?但最后问题其实都集中在自己走后,梁铁桥是往哪里去的?所以他决定也回到起点,回到与梁铁桥对峙的地方,在那里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而这地方距离广信城也不太远了。

虎禅子和丰知通都没有找到想象中应该有的线索,但是他们却都听说了广信防御使被刺的事情,而随着所获知的刺杀袭击信息越来越多,那个最让他们敏感的皮卷字样出现在了他们耳朵里。于是两路人不约而同地奔往了广信。

他们在广信城内外细加打探,却始终没有找到目标的一点蛛丝马迹。这也难怪,刺杀了防御使之后,刺客肯定会带着夺回的皮卷急忙逃离。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更该做的事情是找到刺客逃走的方向。而这时候他们也打听到梁铁桥带人是从北门去追刺客的,而且已经追下去七八天了。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晚了太多,于是也急急地准备着要往北追下去。

就在即将上路的时候,虎禅子和丰知通都收到一份没有来由的信笺,上面写明带着皮卷的目标今天一早会出现在广信城隍庙。虽然他们对这信笺有着疑虑,怕是到那里被放了兜子,但是踌躇之后还是难抵宝藏皮卷的诱惑。而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于是他们也不顾匿迹隐形这些行动规矩,带着人直接在大街上奔走,迅速往城隍庙赶来。

还没到城隍庙前,虎禅子他们就已经发现了穷唐的踪迹。而丰知通及手下不但发现了穷唐,还发现了他们曾经试图用马队围捉住的黑色怪狗的主人。于是他们再不放过眼下的机会,混在人流中往目标处靠近。而且为了赶在对方前面,他们的速度也在暗中加快,以至于疏忽了对周围情况的观察。虽然眼角飘忽之间也看到几个南唐官兵,但这些江湖高手完全没有将这些零星的官兵放在眼里。

可是当庙前突然出现一番闹腾,然后又有军卒被杀,他们感觉出不对了。不过这两帮人都没有慌乱,不管是自己暴露了还是被别人套了兜,他们都已经是别人眼中的明目标了,所以此时慌乱、奔逃、躲藏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导致自己的反应迟钝,战斗力下降。

街上的百姓全四处逃散了,街上只剩下一众聚义处和不问源馆的高手,还有就是已经布好阵势的假南唐官兵、真大周鹰狼队。到了这一刻虎禅子和丰知通才明白“莫名之利必有莫测之事”的道理。

“杀!”虎禅子凶悍的匪性依旧未改,当他看清楚自己已经处于被困状态后,他想都不想就决定杀出去。随着这声令下,一众聚义处的人立刻朝着那些官兵杀过去。

丰知通没有那么莽撞,他一开始就将手下人之间的前后距离拉得比较长,所以他们还没完全进入到兜子当中,除非是兜形变化,将他前后截断。但是从布设兜子的那些官兵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对眼前出现的场面也很惊讶、无措。因此丰知通当机立断猛喝一声:“退!”他要借着兜形上那些爪子暂时的迟疑赶紧退出去。

而这个时候一众聚义处的人已经冲到了那些官兵面前,挥舞的兵刃像一团带着闪电的乌云狂卷过去,于是一时间处处血溅肉飞、阵阵痛哼惨呼。

受到重创的不是那些官兵,而是一众聚义处的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将这些普通的兵卒放在眼里,都觉得自己只要出手,便是刀出命丧、风卷残云一般。但是他们的攻势像翻转的乌云,所以最终变成残云的也是他们。那些兵卒的确是在迟疑,不知道面对眼前的情形该怎么办,但那是在大家都不动的状态下。而一旦有人对他们发起攻击,想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而且毫不迟疑。

狼牙飞矛和挂链鹰嘴镰都是远攻的武器,使用这样的武器不单是为了不让一众聚义处的人靠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暗星围月式”上的点位之间可以形成互连交叉的关系,充分发挥出阵形对敌、阵势对敌的优势。所以一众聚义处吃了大亏,包括心理准备、武器优劣、攻守布局等方面,他们都完全落在下风。

也就是在狼牙飞矛和挂链鹰嘴镰出手之后,虎禅子和丰知通一下看出这些南唐官兵是假的。因为各国秘行组织对大周先遣卫鹰狼队所擅长使用的武器都是非常熟悉的,普通的南唐官兵非但不具备这样的战斗力,可能就连这两种异门兵器叫什么都不一定知道。

如果早知道这些官兵是鹰狼队假扮的,那么虎禅子是绝不会驱动手下主动发起攻击的。别看鹰狼队换了身装束,而且已经布设成“暗星围月式”,但其实他们现在的处境、身份与一众聚义处、不问源馆是一样的。他们也不想暴露自己,他们也希望能够悄没生息地在别人没有发现的状态下继续寻找、追踪目标。

江湖上寻迹、探信本就不是鹰狼队所长,上一回乌坪镇与虎豹队冲突之后,将一直坠住不放的齐君元三人弄丢了。于是薛康果断回转,往另一个方向追赶寻找。他们虽然对江湖中寻迹的一套不是所长,但是兵家觅踪的一套却是绝对高超。所以一下就找到了御外营的踪迹,并坠住尾儿后再不松脱,一直跟到潭州天马山挖掘营地。

天马山争夺皮卷的一场大战之后,他们眼见这皮卷被蜀国夺走,便再不抱希望准备回转大周。但是半路上却发现不问源馆、夜宴队都在往南唐境内急赶。如果只是夜宴队,薛康可能还会觉得是他们国内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所以急急地赶回去。但是不问源馆此时已经夺得了宝藏皮卷,他们最该做的事情应该是赶回蜀国去才对,怎么会也往相反的方向紧追?这种现象推断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问源馆抢到的皮卷又被其他什么人夺走了,他们正是要再次夺回。

于是薛康心中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烧起来,他带着鹰狼队也潜入了南唐境内,并且在路过一座边界军大营时,从中偷出南唐官兵的装束装备,这样改头换面下更有利于他们行动的自如。

接下来薛康也听闻到广信防御使被刺的事情,并且从不断搜集到的刺杀细节中知道皮卷在刺杀现场出现过,于是鹰狼队也赶到了广信城。

和一众聚义处、不问源馆一样,他们在这里几天的搜索也是一无所获。就在失去耐心的时候,有莫名其妙的信笺出现,告知今天一早携带皮卷的人会在城隍庙门口出现,所以他们装作晨巡的广信内城巡防营赶到了城隍庙门口。

虽然知道和大周鹰狼队发生冲突是没有必要的,但是既然动手了,那就不会轻易停止。虎禅子让手下贸然而动本就是有用意的,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这一轮冲杀会是怎样的结果。只不过只有出现了这样的结果后,他们才有可能扯破“暗星围月式”的兜子。

虎禅子亲自出手了,抓住了瞬间即逝的机会。和他一起出手的是他最为得力的一帮子亲信兄弟,这些也都是一众聚义处中技击功力最好的高手,也只有这样的高手才能像虎禅子一样抓住这个瞬间即逝的机会。

前面的攻击遭到“暗星围月式”上几个爪子点的攻击,那是狼牙短矛和挂链鹰嘴镰交织而成的杀伤网络,将兜形的优势和能量尽数发挥了出来。

但是对于已经发出攻击的点位,他们有一个瞬间是疲软的、无助的,那是当全部攻击力到位之后。这和强弩之末无法穿缟素是一个道理,这个时候他们再无法继续攻击。就像一个打出去的拳头到了极点便失去了所有攻击力,必须收回拳头才能储备能量再次攻击。

而现在的“暗星围月式”整体上还有个缺陷,就是它布设的位置是在集市上,兜形范围内到处是摊位、炉台、桌凳,还有混乱中抛落得满地的东西。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兜子的变形、爪子的移位都不会顺畅。所以那些已经将攻击施展到极致的点位无法及时得到更多阵形点位上爪子的配合和支持。

虎禅子抓住的就是这个瞬间,虽然已经知道那些南唐官兵是大周鹰狼队假冒的,但他蓄势满身已经是不得不发。另外虎禅子这个人是个很狂妄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下必须自己掌控状况而不能给别人丝毫制约自己的可能。所以刚才明明知道已经陷入到兜子之中,却根本不等事态更清楚一些就已经毫不犹豫牺牲手下,决然要扯开兜形。

非常硬朗的一次撞击,就像铁锤砸在冰块上。鹰狼队的先遣卫虽然来不及收回已经攻出的短矛和鹰嘴镰,但也都能及时反应,丢弃原有已经撒出的武器,改用随身短刃或直接拳脚以对,反击的力量不容小觑。但是冰块再硬终究是抵不过铁锤的,只是一下,“暗星围月式”上便有好几人飞出。于是这几个点位上豁出了口子,虎禅子带头冲出了“暗星围月式”的兜子。

不过对抗却没有就此结束,真正硬碰硬的对决才刚刚开始。虎禅子才奔出兜子的范围四五步,就再次被一段铜墙铁壁挡住。铜墙铁壁仍是由假冒的南唐官兵组成,所不同的是这些人的步法更加稳健,速度更加迅捷,举止更加有力。而铜墙铁壁的领头人身体笔直、步稳肩沉,仿佛一尊“铜柱炮烙”。薛康终于出现了,而且他果然是布设了第二重兜子。

薛康手中挺七星蜈蚣剑,迎着虎禅子过去,就像要脸对脸胸贴胸那样贴到一起去。但就在距离还有三步的样子时,两人都骤然后退。没有发出一声碰撞的声响,也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响,就像是两个飘忽的影子。但就是在这须臾间无声的碰撞之后,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拿下的。特别是薛康,他的心中更加没有把握。这主要是由于虎禅子使用了一对虎牙作武器,薛康是军中将领,很少见到江湖中的奇门兵刃,像以一对白虎牙作武器,他只是听说过而已。

而虎禅子不单是觉得薛康力大剑快,更觉得那一段铜墙铁壁让人害怕。很明显,那是一种编排好了攻杀进退的组合,一人力可当几人力用,而自己带的这些人原是草莽匪寇,虽然个人技击功底不弱,但与这样的组合相敌肯定会吃亏。

于是一时间双方都在犹豫,考虑是否应该进行第二次交锋,又该采用怎样的方式进行第二次交锋。根本就没有必要发生冲突的两方人马,现在冲突却一步步地在升级,甚至会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其实这都是因为面子,双方谁都不愿意成为显弱的一方。

就在双方犹豫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声响窜上了半空,随着声响一起上去的还有一条浓艳的红色烟尾。烟尾凝滞空中,久久不散,只是慢慢地在变粗变淡。

卜福站在城隍庙门口,手中拿着半支断香,抬头看着空中的红色烟尾,他在打量烟尾的明显度和滞空时间,以便确定是否需要再发一支。这是南唐兵家的“急击令”,只有在发生紧急军情下要求周边所有官兵对发出令号处进行出击、增援才会发此信号。南唐不像塞北之地可以用烽火台烧狼烟传信,所以便请江南霹雳堂专门制作了多种颜色烟尾和光亮的升空令箭,可根据不同军情需要在白天或黑夜中发出军令。卜福不是兵家人,但是在瀖州跟随顾子敬回金陵时,瀖州守备万雪鹤送给他几支“急击令”,有白天用的也有夜间用的。说是保护顾子敬的过程中如果遭遇截杀而无力突围时,可燃放此令让周围驻军看到过来救援。不过卜福护着顾子敬一直都没用上这“急击令”,今天在这广信城中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薛康是兵家人,对南唐军中的各种号令作过了解,所以知道这“急击令”代表着什么意思。而虎禅子原是匪家,不仅在楚地打家劫舍,只要有财发,也常常会越境到南唐、蜀国境内作案,所以也熟悉南唐兵家的信号令箭,否则是不利于自己逃脱追捕的。此时反倒是丰知通不知道这突然升空的怪响、红烟代表着什么。

“急击令”一发,薛康与虎禅子只是眼中精光流动,相互间便已于无声中交换了想法。于是两人各自撤招,然后手势加唿哨,召唤自己手下立刻往城外逃遁。而丰知通看到两路人突然如此反应,方才明白了那升空的令箭于己不利,于是马上带人也朝城外突出。

晾压磨

官兵来得不算慢,但是当他们到达城隍庙门口时,这里只剩几个死人和瘫软在地始终不敢乱动的讲究男人。卜福对带兵前来的将领表明了自己身份,说清眼前情况,最后还提出应该立刻关闭城门搜捕其他国家奸细。

带兵的将领不敢自己做主,立刻派人通知了广信临时负责军备的副防御使,然后再由副防御使下令关闭四门。等四门真正紧闭时,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些行动迅捷的秘行组织来回进出两三趟了。

“急击令”升空时,齐君元还没有出城。他和范啸天几个从城隍庙后墙翻出后,一直都在纠结该从哪条道出城。其实几日之前他就计划好要从东门出城的,西门是走回头路,南门则与自己要去的目的地背道而驰,只有东门和北门可以继续前往金陵城。而北门是梁铁桥追出的路径,一旦觉悟自己上当的梁铁桥原路返回的话,从那里走很有可能与他迎面撞上。

但是今天一早他们会在城隍庙出现的情况不知道从何种途径泄露出去了,虽然设计逃出,但只要有些脑子的人稍加推理就会得出他们最有可能从东门逃出的结论,所以现在这条最该走的路变成了最不能走的路。于是当齐君元看到“急击令”升空后,他当机立断,带着几个人立刻往北门而去,原来最为危险的北门现在或许变成了最为可行的路径。

梁铁桥也是在城门未曾关闭之前进城的,就在城门口与齐君元他们擦肩而过。但是和齐君元之前预料的一样,此刻的梁铁桥一定是急吼吼地往广信赶,不会注意到沿路的异常人色。另外从推算的日子上看,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广信很近很近了。所以“急击令”发出后,他很大可能会看到。

而广信城中发出了“急击令”说明出大事了,而这大事情又很大可能就和自己正在追办的是一回事,所以梁铁桥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赶回城里。而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有人嚷嚷着有敌国奸细要夺关屠城,这难免会让一些胆子小、顾虑多的小百姓往城外躲避。齐君元他们便混在这些百姓中间,一路疾奔的梁铁桥以及他的手下根本没有注意到稀疏的人群中还裹挟着这么几个人。

齐君元今天应该抚额称幸,或者哪天真要回到广信再好好敬拜一下城隍老爷,谢谢城隍老爷保佑。因为才半天之中,他就与两个最为厉害危险的人物擦肩而过。一次是城隍庙门口与卜福,一次是城门口与梁铁桥。

出城之后齐君元先急赶了一路,尽量远离广信。因为现在那座州府真的太可怕了,里外以及周边聚集了多方面的秘行组织,然后还有南唐六扇门中的顶尖高手卜福。成为他们共同的目标也许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但是要想不成为被他们任何一方掌控的目标,那就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一路往前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这也是选择从北门出城的好处。北门是梁铁桥追出过的方向,然后又从这方向赶回,沿途的县镇关卡都已经知道了刺杀广信防御使的刺客可能还在广信城里,所以盘查全部松懈下来。

但是这一路齐君元心里却再也无法松懈下来,至少有两个解不开的结死死缠住他。一个结是因为那三个试图拿住他的三个人,他杀到最后剩一个时才认出是同属离恨谷的谷生谷客。这三个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收到什么指令来做这活儿的?还有一个结是他约好八日后在城隍庙聚集,那三个要拿自己的谷生谷客是如何知道这个信息并提前在那里做下兜子的。还有那几方秘行组织又是如何会一起聚到城隍庙来的,很明显他们也是知道了聚集的时间和地点。

而知道聚集时间和地点的除了齐君元自己外,就剩范啸天、唐三娘、何必为、牛金刚四个人。也就是说,他们中至少有一个是钉子,否则是不会出现城隍庙门口那一幕的。但是就算谁是钉子的话,那也只可能是某一方的钉子,为何会将三方面的力量再加上卜福一起招来?总不会四个人全是钉子吧?

另外除了钉子之说,也许其中还有谁是害怕受到牵连而被度衡庐追责,所以将齐君元取了一半皮卷的事情通过某种渠道告知谷里,然后才会出现谷生谷客布局要将他拿住的状况。可是接活行刺局的谷生谷客遣出后便与谷中失去了一切联系,除非是谷里主动来找你,这是为了防止失手、漏相儿的谷生谷客带回尾儿来。难道真会这么凑巧,就在这几天之中,谷里正好有事找到他们其中的一个,而这一个又正是害怕被牵连的那一个。

没有办法想通的事情有时候通过相互间的交流和其他人的印证是可以找出答案的,所以齐君元决定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和这几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否则相互间带着猜疑去做刺活儿只会是将自己往虎口中送。

“秦淮雅筑”的竹月堂是招待贵宾的场所。这里面一水儿全是金丝楠的桌椅,背板桌面都镶嵌着鹤顶龙纹石。用的茶具是青花透影瓷,泡的是雨花白芽茶。真的是富贵不至极,雅韵尚有余。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里,贵雅兼具的竹月堂每天上午都会出现一种尴尬的氛围。坐在里面的几个人虽然话说得并不多,却是满挟冷雨寒风,一字一句都用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李弘冀不知道父皇李璟为何会让他参与审讯烟重津刺客这件案子的。虽然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件事情,但同时又很不愿意参与这件事情。因为李弘冀是个心志远大之人,他觉得自己的才能和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不过李璟的旨意李弘冀不敢违背,只能前来做这不情愿的小事。他本来觉得就是审讯一个刺客而已,一间刑房、两三个刑役、四五套刑具,这事情三下五除二也就解决了。但事情偏偏不是他想的那样,与他同领皇命审讯刺客的皇叔齐王李景遂却是将那刺客肥肥地养了起来。每天美酒佳肴、美侍娇娘地伺候着,还天天给出不断加码的金银、官位等许诺。可那刺客至今无动于衷,那感觉就像是在庙里拜菩萨,灵不灵都给你一个不予理睬的回答。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每天李弘冀都要到秦淮雅筑来报到问进展。但来了也就是在这竹月堂里喝杯香茶吃两块点心,还有就是听齐王李景遂反复说“等等、再等等”这几个字。

李弘冀真的是有火发不出,虽然有两次他也表现出很坚决的态度,要求按自己的方式来审讯刺客,但总是让李景遂用软钉子给碰了回来。李景遂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只要是让他的一整套前戏铺垫了,到后面由着李弘冀来用硬手段。不过前期的铺垫如果真的达到了预期效果的话,那么后面的硬手段很有可能毫无效果,甚至最终还要将他们几个审讯的人反逼进死胡同里。

李弘冀是个霸主之才,沙场上的勇悍,政场上的阴枭,他都能够驾驭自如。但自从李璟宣布李景遂为皇位继承人之后,李弘冀在关系的处理上变得有些盲目了,几乎在所有立场上他都是和李景遂唱反调的。

李景遂采取的那一套其实李弘冀是能理解其真实用意的,如果是李弘冀先将要审讯的刺客控制在手中的话,他或许也会循序渐进地采取类似办法。但现在他不愿支持这种做法的原因很多。因为是李景遂抢先控制了刺客,并且采取了这种方法在进行,所以他首先下意识地就不愿按李景遂的方式慢慢去做。另外这是元宗亲自安排下的案子,让他和李景遂共同审理,他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着什么用意,有可能是在考量自己和李景遂的能力。从这方面讲,他更不愿听凭李景遂做主让他得到头功。再有最近大周、楚地、吴越异动,让他感觉有战事发生的可能。所以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不想将自己的太多精力都耗费在秦淮雅筑里喝茶吃点心,听念经一般的“等等、再等等”。

但是不管如何不情愿,李弘冀都不敢做得太放肆。因为最终谁能得到南唐的皇位还不知道。假如将来真的是李景遂继承了自己父皇的位子,那么他现在太过强硬的态度就有可能影响到以后的地位和处境。

在自己不能太过强硬的状态下,李弘冀便想利用两个协助审办此案的重臣来出面说话。冯延巳和韩熙载在南唐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其实只需一个人对李景遂的做法提出异议,而另一个人不正面反对的话,李景遂就必须考虑马上改变刑审方式,甚至可能直接将案子扔给李弘冀。

但是李弘冀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无论老奸巨猾的冯延巳,还是横言无畏的韩熙载,这一次都蔫搭得像是挂在墙上的兽皮。每次进了秦淮雅筑,这两个老家伙依旧活着的好像就剩一双眼睛了,泰然处之地作壁上观。就好像他们到这里来的任务就是看自己与齐王演一场明争暗斗的大戏。

不过今天的李景遂也没有以往那么沉稳笃定了,已经是第二十四天了,黄粱居里的那个货色到现在仍是丝毫反应都没有。虽然到了这一地步李景遂自己仍然是可以沉住气与那货色耗下去的,但问题是他觉得再这样拖下去很难面对李弘冀的质问。而且如果最终真的得不出什么结果,他也无法自圆其说给李弘冀和两位陪审的重臣一个妥帖的交代。其他损失当然是不会有的,但面子上肯定是要狠狠剥损一些了。

李景遂在第十九日的时候将所有许诺的筹码改为减去,而且一次就减去三分之一,这样做其实对于刺客的压力更大。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也可以说是人的感性错觉之一。在一点点给予好处时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感受和触动,而当所拥有的失去时,哪怕是失去了一点点,那都会敏感地触动到神经。更何况裴盛面对的不是失去一点点,而是骤然之间三分之一就不见了,如果不及时做出反应,那么两天之后所有这些就都没有了。

另外作为刺客除给予的筹码还应该考虑到更多。自己只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而已,至于是被做成宴席上的美味还是剁成几块去喂狗全在别人意愿之中。财富、地位的筹码在削减,说明别人已经在重新审视砧板上这块肉的价值了。而一旦筹码全没有了,现有的待遇还会有吗?而且问题还不仅仅是失去现在如此享受的待遇,接下来所受的待遇会从一个极点转换到另一个极点。那是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换,那是欲仙欲死到生不如死的转换,那是从宴席上的美味到剁去喂狗的转换。

第二十一天时,原来逐渐累加起来的筹码全都减没了,裴盛依旧无动于衷。

到这时候李景遂再也无法安心坐在太公轩里垂钓了,而是常常踱步在距离黄粱居不远的双钱回廊中。“半吊子”费全又来问李景遂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一次李景遂思忖了半天才给出答复:“晾着办。”

费全没有完全猜出李景遂的意思:“如何晾着办?”

“依旧好吃好喝,但是人都撤了。将黄粱居白钢壁、乌铁门、黄铜窗都锁严实了,再不要有一个人和他说一个字。就把他晾在那里!”

费全点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又一重的心理压磨法子。

世人最难抵寂寞,更何况是在寂寞中等待未知凶吉的命运。不管什么样的犯人,不管如何的好吃好喝,他的心里总是忐忑的,他的思想总是处于剧烈的运转状态。而这个时候再将此人放入到孤独寂寞的状态中,没有其他的人和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让他独自进行最大限度的心理活动和思维活动。那么犯人就会对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并且会越想越偏、越想越深。以至于无法从思维的旋涡中自拔,精神上自我加注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这就是监狱中为何会对犯错的犯人采取关小号、关禁闭的原因,因为这是让他们自己对自己心理进行高压惩处的一种招数。而现代监狱中对等待宣判的犯人进行心理疏导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处于心理高压状态的犯人在精神上无法承受的时候,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主动要求说出心底所藏的秘密。有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很快就在睡梦中或迷离状态下说出心底藏着的所有事情。

但是李景遂采取这个方法后仍然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方法能否对黄粱居中囚禁的刺客有效果他仍没有丝毫把握;还有就是这个方法要想发挥效果仍然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而太子和冯、韩两位大人还愿意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吗?

今天才是李景遂将刺客陷入极度寂寞和极力思维的第三天,他知道如果是个普通犯人,三天或许已经足够了。但对于一个面对各种利益诱惑完全无动于衷的对手,这么短时间的压磨是不会产生任何效果的。另外这个刺客能坚持到现在,除了心理的强大外,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在得到自己给予的各种好处之前已经有人许诺给他更多的好处;比如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东西被别人要挟在手上;而最有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这刺客指望会有什么人来营救他。

其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不过这种可能却不是李景遂能够想到的,而且这种只会出现在真正的、达到某种境界的刺客身上。那就是这个刺客所做的刺活儿并没有结束,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预计之中所做刺局的一部分。这样的话这个刺客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状态中,完全不为外物之诱所动,以最终完美做成刺局为乐为荣。

但是就裴盛而言出现这种可能的几率并不高,他只是烟重津刺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他所做的事情全是由齐君元安排的。而且就算另有什么谷里秘遣活儿的话,那也用不着变成阶下囚去做。对于一个被囚禁的刺客,别人采取的各种防范措施至少会提高一倍。既会防范他逃出,又会防范他伤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任何刺局的成功希望都会更加渺茫。

疑锋转

李景遂这段时间的确很伤神,他觉得这个刺客真的很蹊跷。据他所了解,不管怎样的刺客都是唯利是图的。而这种天性是骨子里的,即便是受到什么要挟、指望什么人来解救,还是有更大好处的许诺,他们对摆在眼前的已有利益总会在微小的细节方面表现出不舍和贪恋。但是这一个刺客却没有,一丁点都没有。所以李景遂相信这个看似平常的细节,其后肯定隐藏了极大的秘密。时间,还是时间!破解这个秘密需要时间,需要可能比现在已经付出的时间更多的时间,而这么多的时间自己能争取到吗?

正是由于心中怀着这样一个目的,所以李景遂今天并没有让手下人将李弘冀、冯延巳、韩熙载三人带到黄粱居的“独向窥镜壁”那里观察刺客的状态,而是直接引导至竹月堂喝茶议事。

“皇叔,作为晚辈我其实不该在你面前啰嗦什么。但是作为朝廷命官,又是受皇命来同审此案的一员,我却不得不叨问几句。那刺客的审讯你已经铺垫许久了,是否已经掏出了些许信息?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在他身上用功?这样说吧,你只需告知我和两位大人哪怕一点点进展,让我们在父皇问起时至少可以有些说辞,也好证明我们并非慵懒无为。”李弘冀的话似软实硬,不但是将冯、韩两人牵扯上,还把元宗李璟搬出来了。

李景遂虽然在李弘冀面前辈分长,在冯延巳、韩熙载面前权位高,但其实这三人都是他目前不敢冒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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