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眼辨
临荆县与楚地只隔着一条西望河,而沿西望河再往北就进入了南平国(荆南)境内。临荆县的地理位置其实是被一大一小两个国家的边境交夹着。也正因为如此,临荆县的军防不同一般县城。县令张松年除了正常配置的衙役捕快和守城兵卒外,另外还掌握着一支八百人的行防营。
此行防营中多为征战过沙场的老练兵卒,营盘就扎在西城门外面。原来此营是由一个护疆都尉掌管事务,后来那都尉被调至南方镇守南唐与吴越的边界了。而这边的兵营也未增派行防长官,所有事宜便都交给了张松年。不过在其官职上补一个前锋校尉,两职累加将其品级升至正六品。
南唐前些年趁马楚内乱的时机,派大将边镐率军进入楚国,将楚国灭掉。后来刘言起兵击败了南唐军,占有了这块疆土。然后王进逵又杀刘言控制楚地。再后来部将潘叔嗣又杀了王进逵;而如今武清军节度使周行逢是在计杀潘叔嗣后掌控了楚地全境。周行逢虽未称帝,却是建立了颇为坚实的政权体制,在诸国之中实力不可小觑。而且从现有楚地的各种情况来看,周行逢一直都在积极筹备,一旦条件成熟,他终究是要称帝建国的。
不过这些年楚地动乱不停、征战不息皆是由南唐灭楚导致。周行逢政权要想获取民心,巩固自己称帝建国的基础,最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报复南唐,夺取南唐疆土和利益。为了防止这种可能出现,南唐与楚地接壤的州县这才在正常守备编制之外,另行增配了具有实力的兵营。
而临荆县还有一个特殊点,它与瀖州之间全程有大道衔通。如果这里被突袭攻破,那么楚地周家兵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直取只有百里之距的瀖州。
瀖州真的很重要,它是关乎南唐、楚地、南平、后蜀、大周、吴越几国商货水陆运输的枢纽,是兵马调动、商税收取的重要关隘。这也是此地为何设有都督府和户部监察衙门的原因。如果此咽喉被他人所扼,那么军事局势、财政局势都会陷入困境。
临荆县依水背山,水在西首,山在西北,为玄武困白虎之局。从风水解语上讲,这种地界人丁稀、物产薄,多刀兵干戈。事实也确实如此,临荆真就是靠山吃不了山、靠水吃不了水。虽属边域重县,但与那两国却来往不畅、通商艰难。从外面看着也是城高门大,但里面却并不繁华,与百里之距的瀖州城没有可比性。县里除了几家不可少的酒家客店再没其他什么店铺,日用物品大多是些行脚的小贩提供。唯一繁荣之处可能就是西城的近营巷,那是个花柳之地。进去后可见巷子两边都是廉价的妓房,这些主要是来赚取行防营兵卒和守城兵卒钱财的。
虽然辖区人稀产薄,但对于县令张松年来说却可以省去不少琐事。人少案子就少,张松年一年到头都没个稍费些脑子的案子上手,更不会像瀖州城那样出现户部监行使被刺的大案。
不过得知瀖州户部监行使顾子敬被刺之事后,张松年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大有唇亡齿寒的感慨。那么严密的官家防卫,再加上顾子敬私聘的高手,而且预先还有人暗报刺客讯息,但最终还是没躲过瞬间丧命的结局。可见刺客杀技神妙到了极致,更可见无论何等显赫高官、王族霸主,那脑袋也只不过是累卵之一。就说那后蜀高祖孟知祥吧,死因不也是谜团一个吗?说是暴疾,难明何疾,所以民间摆龙门阵时将他的死因编排出多种可能,其中就包括神乎其技的“一刺升天”。
张松年想到这些不是居安思危,而是居危思危。像他这样的职位和所处环境,总免不了会有几个民间和官家的仇家。所任职位又在疆域交界的地方,邻国如有战事意图,想从自己的辖区打开缺口入侵南唐,那么找刺客对自己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仇家或邻国请的刺客如果像这次瀖州城里刺顾子敬的刺客一样厉害,那么自己是否有机会躲过劫杀之难呢?
张松年的这个担心在这天的中午变得更加强烈,因为瀖州刺史严士芳遣人拿火貔令火速将临荆的大捕头神眼卜福调去协查顾子敬的刺杀案了。
卜福外号“神眼”,勘察案件没有能逃过他眼睛的蛛丝马迹,查辨人色没有能逃过他眼睛的奸诈凶徒。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他能看出许多江湖上暗杀的伎俩和设置。当初前锋游弈使周世宁将军到临荆督察防卫,一个曾经被他抢了小妾的富商请了杀手在西望河草庐渡对其设局刺杀。当时就是“神眼”卜福看出水边架板上的设置,救了他一命。否则的话周世宁一旦走上那踏板,躲在水下的杀手便会抽闩拔桩,让浑身沉重盔甲的周世宁从翻落的架板间掉入水中。那水下杀手只需一招便能要了他性命,并且可以快速逃到对岸楚国地界。
“神眼”卜福接到火貔令其实已经是顾子敬被杀的第二天。他在走的时候看出张松年心中存有某种担心,于是留下几句话:“不熟之地不去,蹊跷之案暂扣,异常之相立逃。衙门军营往来同衣同甲、同骑同行。”
“老爷,兵营来人护卫你去巡察了。”张松年的老管家到后衙来通报了一声,打断了张松年的思路。
“知道了,让他们都到衙门里面来等。”张松年一边吩咐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今天他穿的是和行防营兵卒同样的铁盔铁甲,以防万一,他在铁甲里面还衬了一件细软甲的背心。这样的双重保护,就是三十步之内的八石弓都射不透。
又过了盏茶的工夫,二十几匹马一同从县衙侧门奔出。马上是装束一模一样的兵卒,他们动作很一致地驱马直奔兵营而去。
一个穿青色旧袍的人远远地站在街旁的巷口里,看着这群骑卒从巷子外面的大路上奔了过去。奔马冲过巷子口,那情形真就应合了“白驹过隙”的道理,人站在巷子的深处根本没办法看出些什么来。但在某些情况下有些东西是不需要用眼睛来看的,采用一些正常人认为不可能的方式来获取信息,其结果可以比眼睛更为准确。
瀖州城里,“神眼”卜福站在三桥大街上。这是个还算高大的中年人,结实的身板将一身衙役服撑挺得很夸张。更夸张的是他唇上两捋、下颌一捋的鼠须,与结实的身板反差很大,显得他为人精明狡黠。反倒是那双所谓的“神眼”蒙蒙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光彩和锐意。
三桥大街的情形和前天齐君元做成杀局时一模一样,而且不单情形一样,就连街上的人也一样。那天马车窗帘刚有鲜血泼洒而出,顾子敬马队开道的高手立刻敲响了手中铜锣。紧接着三桥大街的两头出现了大量的右虎军兵卒。他们将整条大街上所有的人都控制住了,而且要求他们按事发时站立的位置不准移动。
也该着这些人倒霉,先是被圈定位置,然后登记姓名、来历、住处,并且要求和所在位置旁边的人相互证明他们在事发时的状态。没有证明的押回衙门暂时收监;有证明的本地人可由家属带保人领回,但官家传话必须立刻就到;有证明的外地人则被统一控制在几处大客栈,一律不准离去,等案子查明后才准离开。而此时瀖州城所有陆门、水门都已关闭,就算让他们走也走不掉。
这一折腾就是三天,不管收监的、回家的、外地的,白天都会被带回三桥大街,重新按当时的位置站好,以配合官府查案。这些倒霉的百姓叫屈喊冤,也必须无条件地配合。因为六扇门的捕快们有理由确定,刺客就在这些人中间。因为在刺杀开始之前三桥大街就已经从外围完全控制,事情发生之后刺客根本无法逃出大街,除非他会飞。
卜福刑辨真的很有独到之处,他是将顺序倒过来进行推辨的。从飞入车窗杀死人的瓷片开始,先找到瓷器店门口的秤砣。秤砣的抛飞类似攻城的抛石车,于是由这轨迹卜福找到了玉石磨轮。找到玉石磨轮,便也找到了断折的伞骨,找到茶馆小二的布巾,再联系上乐器店的铜钟和铜钟下的碎玉石,卜福已经将刺杀的方法辨别清楚。这是利用磨轮射出玉石球,击响铜钟,让马车停止,让马车内的目标定位,让护卫队展开护卫队形让开瓷片飞行的路径。然后再利用磨轮杠杆抛射秤砣,击碎瓷器,让瓷片迸溅飞出杀死目标。
然后卜福再根据伞骨、秤砣、布巾这些线索,沿乐器店、制伞作坊、茶馆一路走下来,将齐君元布设杀局的行动轨迹全部寻辨出来。
从种种痕迹来判断,卜福竟然无法判断出下手的到底是不是个刺客高手,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从方式手段上来说,这刺客运用的原理和技法真的太过绝妙了,抓住的位置、推算的时机也是巧到毫巅。断伞骨、玉撞钟、杠杆抛秤砣、击碎六足盏、瓷片飞射入窗帘杀人,整个过程的设计和实施都如若神鬼之作。但这个刺客的出手似乎又太仓促了些,既然他能利用这些条件刺杀成功,那么采用其他刺杀方式应该可以更加稳妥。刺行中的要求,一个好的刺客是要在有十成把握时才下手,力求一杀即成。所以真正高明的刺客不会采用这种稍有失误就会失败的冒险刺局。
奇怪的事情还有,一个是茶馆里所有的人都不记得那个坐了很长时间的人长什么样子,就连在二层占位的四个铁甲卫,与刺客近距离照过面,也一样记不得那人的相貌。另外,就是无法知晓刺客是如何消失的,追到桥上的那两个铁甲卫同样懵懂,他们恍然做梦般,明明距离才三四步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这鬼魅般的人怎么跑的、跑哪里去了,打破他们两人的脑袋都无法想出。
竟飞回
“有没有可能是跳下桥泅水而逃?那铜钟的敲击正好可以掩盖他入水的声音。”一个穿素雅便服的中年人问卜福,见解算得上内行。
“不会,就两位铁甲卫所说,他们是在铜钟响过之后才转头的。所以此时目标开始动作跃出栏杆入水,已经是钟声将尽,按理应该可以听见入水声。再说当时桥下还有一艘乡下送菜进城的船只,有船夫坐在船头休息,虽然钟响会让他们望向岸上,虽然桥底会让钟响的回音更大,但一个大活人入水溅起的水珠却是掩盖不了的,应该会有些落在他们身上和船上。”
“那刺客会跑到哪里去?总不会是个鬼把我杀死的吧,而且是个可以在大白天见到的鬼。”中年人说的话很诡异,听起来他倒是个鬼,是个可以白天看到的鬼。
“顾大人,那人不是鬼,那人是比鬼更可怕的杀人高手。如果你不是之前得到讯息并且找个替身替代,我估计怎么都无法逃过碎瓷夺命之局。而且就算瓷片不能将你杀死,接下来他还会有第二杀、第三杀。刺客也叫死士,或者你死或者他死,总之不死不休。”卜福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其实大人坚持要到现场来是很冒险的一件事,搞不好便会踏入刺客第二杀的范围之中。而且如果找不出那刺客,你今后会一直是危险的,就算你隐姓埋名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被卜福警告的是个中年人,他对卜福的语气并不介意,而是频频点头,因为他对刺行内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人正是专驻瀖州户部监行使顾子敬。
齐君元没能杀死他,并不是因为齐君元妙到毫巅的刺局出现问题,而是顾子敬得到讯息后并没有准备逃遁,而是直接设了个反局。用巡街铁甲卫震慑逼迫刺客赶紧动手显露行迹,而他回府的车里则用个身形、体重差不多的手下衙役替代。同时在三桥大街以外布置好右虎营官兵,一旦刺客出手,他们将会把三桥大街上的人全部控制,把刺客揪了出来。这样才可以知道为什么要刺杀自己,又是什么人在幕后指使,从而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顾大人请看,这石栏杆上有个坑点。像是什么尖锐物击戳出来的。所以那刺客确实是从桥栏上下去的。”卜福果然不愧为“神眼”,没多久就查找出一个别人没有发现的关键点。
“这会是个什么尖锐物?对他能起什么作用?”顾子敬对这样一个比芝麻稍大的坑点感到不可思议。
“从位置上看,应该是个单钩或单指爪一类的器物。后面系绳索后可助力攀爬,也可以当做武器攻杀目标。”卜福只能大概介绍,因为他对这类奇门器物的了解也不是太多。
“缘绳索缓缓入水,也可上船,嗯,或是躲在了桥底下。”顾子敬一连想出三个可能,这显示出他对刑辨也颇有经验。
“都不可能,首先时间上不允许他缓缓入水。而且就算入了水,气息再悠长也最多是潜游二三百步,仍然是在兵卒控制的范围内。上船和躲在桥底更不可能,我估计铁甲卫第一时间就是查找这些地方。”卜福说完后看了两个铁甲卫一眼。两个铁甲卫都朝他点点头,其实之前他们已经反复向不同的长官汇报过当时的情形,在不见目标之后,他们会同右虎营兵卒将河道、船只、桥底都细细搜索过。
“石栏上留下较深的坑点,细看的话可以看出坑点呈横坑,这是此点的悬挂物有摆动才会出现的现象。所以刺客的确是跃出了桥栏,但他却利用挂钩和绳索将自己摆荡起来,然后直接落足在河岸上,而且是案发现场这边的河岸。”卜福的语气非常肯定。
“岸上的落足位置也不是岸堤,而是那棵斜出水面的大柳树。时机掌握得很准,那边马车中刺杀不管成不成,此时街上定然是一片混乱。铁甲卫会往马车围聚,街上百姓会四散奔逃,店家会避入店中。没谁会注意到有人会借助河边大树的枝叶遮掩上岸。刺客上岸之后应该不会走太远,因为右虎营军卒已经进街,他最多只能跑到水槽边上。而此处能够躲藏住一个人的也只有那水槽,刺客可以用钩状器物和细绳索将自己平吊在水槽下面,贴近水槽底面。这样的话除非有人趴在地上探头往上看,否则是无法发现到他的。”
三桥大街的案发现场已经被官兵严密封锁了三天三夜,如果卜福所说的话成立,那就意味着刺客还在这里。
所以卜福才说完,身边几个铁甲卫还有顾子敬的贴身护卫立刻领会意思,一起拔刀抽剑纵身往前,将水槽团团围住。
远处的右虎营兵卒见此情形也各持刀枪围拢过来。
顾子敬则吓得一下躲在他自己私聘的两个高手身后,因为他想起刚才卜福说过,刺客对失败的刺杀会进行二杀、三杀,而自己现在这位置完全有可能在刺客一招夺命的第二杀范围之内。
“玉石磨轮的水槽是被利用来刺杀的一件器具,但谁都很难想到,使用完这个刺杀器具的刺客仍旧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且就藏在自己用来杀人的器具下面。更何况还有铁甲卫为他证明他已经上桥,不知从何途径逃离。难以想到的才是最安全的,难以想到的才可能成为第二轮刺杀的最佳位置。如今这样的刺客高手不多了,只可惜今天有我卜福在,总不能放过了你。”
说完这话,卜福从腰间抽出铁尺,穿过将水槽团团围住的人墙,往水槽边慢慢逼近。
水槽很安静,连接河水的进口已经用木板闸住,只有很少很少的水从缝隙中流入,最后再从尾端圆管滴落。
围住的人很多,但这周围反比刚才更显得静谧。水滴滴落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响,震颤着下面的水面,震颤着这些人的耳膜,紊乱了呼吸和心跳。
张松年混在行防营的骑卫中间,顺利到达军营。巡察完有关事务后已然是天接昏色、日俯岭头,西望河、临荆城在山掩树映之下已经开始转为墨碧之色。张松年婉拒了几个大队正(一种军职,相当于百夫长)的晚餐,依旧是兵卒装束混在骑卫中间往回赶。军营至城中衙府驱马虽然只几袋烟的工夫,但张松年为人谨慎,是不会为一顿晚饭而致使自己在夜色全黑时仍在外奔行的。
骑卫的马群刚进西城不远,突然从巷子里涌出一片春色,挡住了马群的去路。
“军爷,进去玩会儿呗。”“军爷,进去歇息歇息吧,喝口奶再走。”“最近生意不好,军爷照顾照顾。”……
原来拦街的是近营巷里各家妓房的姑娘。近营巷里的姑娘都是没姿色没才艺的,有些甚至是连揽客话都不会说的末流货色。她们在繁华州县实在混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来到人稀产薄的临荆县混饭吃。平常这些妓房的姑娘都是坐房不出只等生意上门的,可是今天奇怪了,怎么一下子都涌到了街上来拉扯客人。而更奇怪的是这些姑娘今天一下都娇美艳丽了许多,声音也变得麻酥酥地诱人,难道这里的妓房同时到了大量新姑娘?
那些骑卫一下就看呆了,一双双眼睛在已有几分的暮色中放出发情公狼那样的绿光。就连张松年也被这群春色搞得有些心荡神摇,到此上任后,他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放荡的美女。
反倒是他们骑着的马匹,非常警觉这些突然出现的花花绿绿,盘旋后退,不肯让那些有着奇怪香味、发出奇怪声音的怪物靠近。
“来呀,玩一会儿。”“下马呀,骑那马有什么意思,到屋里我让你骑。”……姑娘们挥舞着带流苏的绸巾继续逼近。
“走开走开,把路让开!今天发的什么骚,怎么都出来拦街了?”这时候有晚巡的衙役发现这里的情况,但这种艳媚场面也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站定在远处好一会儿才醒悟,赶紧过来驱赶拦街的姑娘回巷子里。
路让开了,骑卫的马队也过去了。那些巡街衙役驱赶着姑娘进了巷子,而且一个个猴急地跟入房中许久都不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晚巡的任务。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姑娘还是原来的姑娘,但是今天给他们的感觉和原来相比却是天上地下。
其实在那些巡街衙役到来之前张松年就已经恢复了理智,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情况不正常。卜福临走时说过,遇异常之相立逃,眼下这情形应该算得上异常之相。问题是他现在的装扮和其他骑卫一样,既然隐身其中,就不该发号施令让大家驱赶这些姑娘,甚至开口说句话都是不够聪明的。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一个刺客的目标了,那么自己的声音、语气、口音都会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所以面对眼下这种情形,首先一点就是不能暴露自己。
但面对这些姑娘他也真的不知如何解脱,莺声燕语、粉香绸舞,好像有无形的缕缕丝线将他紧紧缠绕、裹挟其中。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遇到过的一种感觉,想起立在春水边烫茧挽丝的丝娘,想到了……于是,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危险。
当衙役驱赶开妓房姑娘之后,那些精通骑术的骑卒仍浑噩不舍地驱不开马匹的脚步。反倒是张松年这个假冒的骑卫已经催动坐骑,座下的马匹也很听话,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妓女,是女人最原始的职业。刺客,是男人最原始的职业。但在特定的情况下,职业特点和男女性别是不会妨碍目的达成的,甚至还会促成目的的达成。这目的可以是钱财,可以是杀人。
就在妓房姑娘、骑卫、衙役纠缠的一团混乱中,一个姑娘已经抽身离开,而且身形缥缈得没人能够注意到。
这个姑娘相貌穿着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她刚才在众多姑娘中也不是最主动和最动人的。拦住这群骑卒之后,前后她只挥舞了一下绸巾。她的绸巾粉香扑鼻,这香味男人乐意闻,马也乐意闻,所以不管是男人是马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面前凑近。
不过那姑娘的目的不是要让男人或马对她产生什么**,她挥舞绸巾只想抛出根丝线。抛出的丝线不是情丝,也不是张松年感觉中的无形丝线。那只是绸巾流苏中飘出的一根断丝,很细很短,捆不了谁也勒不死谁。
断丝飘下,正好落在张松年的骑靴上面。
狂拖磨
抛出断丝之后,姑娘从人群中出来,进了近营巷。但人在巷子里没走几步就不见了,而且从此再没出现过。多少年后,当那些妓房的姑娘已经变成了姑奶奶了,她们还会常常堆在一起,再次谈论到这个再没见过的女子。这女子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就教授她们学会了化妆、招客、床功等多种妓行谋生的必备技艺。所以这一天临荆县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只有妓房的姑娘们知道,那就是洪涯仙姑(洪涯妓,三皇五帝时的妓女,记载中出现最早的妓女,有说法称她为妓行的祖师。宋代高承考证过,清代《蕉轩随录》也有记载)显圣,亲自来教化救度她们。
张松年驱坐骑奔出了百步左右,在经过一个巷口处时听到简单几个音的哨笛声。于是奔跑的马匹突然就地打了个滚,张松年一下由骑马变成了被马骑。在被压得憋气晕厥之前,他明显听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咯嘣”声响。至于是身体哪个部位的骨头断裂了,此时的他无法知道也不必知道。
马重新站立了起来,张松年却依旧掉落在地上。唯一与马匹还有关联的只有一只脚,而刚才的断丝正是掉落在这只脚穿着的马靴上。脚依旧塞在马镫里,而且接下来马匹在县城之中狂跑两圈直至力竭倒地,这只脚都未从马镫里脱出。
马匹的奔跑有些像狂欢的舞蹈,因为它的脚步始终和巷口处出现的哨笛声相合。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音,却可以让马匹的舞步反复不停,一直持续到力竭为止。
张松年身上最先掉落的东西是头盔,所以最早狂乱奔跑的马匹在石头路面上拖带磨烂的是头颅。躯体应该还算好,因为有铁甲保护。不少人在那马狂奔的过程中看到火花四溅,看到张松年身上通红一片。这其实是他所穿铁甲长时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快速摩擦发热造成的现象。这一点不是夸大,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最后好多人都看到张松年喷溅掉落在铁甲上的脑浆和碎肉都被烫熟了。
巷子里的那个姑娘在马匹开始奔跑之后就改换了装束,风尘的衣物包了块石头扔进巷底的井里。这样做和她在妓房姑娘拦街时不出手刺杀张松年出于同样的目的,是不想给那些本来就已经很命苦的女人们再带来灾祸。
当奔马开始跑第二圈的时候,一个已经全然看不出性别的身影出现在北城门外的眺远亭。青衣长袍,身背青色琴囊,头戴遮阳斗张(古代的一种凉帽),就像是一个即将远行的过客。这就是刺杀了张松年的那个姑娘,只是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改换成一个面目模糊难记的青衣女子。女子在亭前回头又看了一眼被暮色笼罩住的临荆县城,然后面无表情地直往朝西的山道中走去。
在山道上才走出百多步,青衣女子的身形就已然被山上茂枝密叶落下的阴影完全遮掩。再往前走出一段后,山道两边的树木冠叶相接相叠,再看不见一点天色星光,便如同进入了一座高大的弧顶大殿。
就在此时,就在这个位置,那青衣女子惊骇地停住了脚步,并迅速蹲跪下来。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鬼魂地界,出现在面前的俨然是地狱的阎王殿!
卜福用铁尺敲了一下水槽的下沿,只需要这一记,他便可以从声音上判断出下面到底有没有藏着些什么。结果告诉他,他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到了这种地步刺客仍能缩在下面一动不动,要么就是他有着超人的定力想寻机再杀再逃,要么下面就是个蠢货,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
卜福又敲了一下水槽,这次他敲的是上面的沿边,而且加大了力度。要证实的结果刚才已经证实,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那刺客正确面对自己眼下的境况。缴械而出或勇猛杀出都行,没必要等自己动手掀了水槽被迫显形。除非是这个刺客太无赖也太无聊,除非这个刺客此时已经变成一个死人。
又过了一会儿,水槽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卜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难道自己遇到的真是个不上档的刺客?可从刺杀的技巧手法看不该是这样的啊,这刺客就算不是顶尖的人物,那也是少见的好手。
“卜捕头,让我们来掀了水槽。”带着十几个铁甲卫刚刚赶到这里的内防间队正比卜福更加不耐烦。
“还是我来吧,你们动手怕是枉自送命。都退后一点,刺客可杀可逃却很少会被活捕,下面人出来后肯定是会拼命的。”卜福说完后将铁尺一竖,暗括一按,尺头顿时跳出一页锋利狭长的刀刃。
其实这把铁尺原名叫“量骨裁命”,是从“长柄折刀”改良而来,据说是唐代器具铸制大师李四行唯一设计制作的一件兵器。在宋代之后这种武器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的,叫“尺头飞花”,北宋邵阳南的《品心客笔》中有过详细记载。明代林泽玉诗作《勇荡寇》中亦有“尺头现飞花,华光落血沙”的诗句,描绘的也是这种尺子。
之所以叫“尺头飞花”,是因为铁尺中暗藏四片刀刃,方向各自不同,可根据需要将其弹出使用。如果使用娴熟,在攻杀格斗过程中突然弹出杀敌,则更加防不胜防,中者不知何故。另外,这几片刀刃可在尺头上旋转,四片皆出,旋转起来就如同我们孩童时玩耍的花风车一般,只是这花风车却是会瞬间要命的。
卜福铁尺刀刃持在手中,只需一记挥砍便可将水槽劈作两半。但这样做会木碎水溅,反给了刺客趁乱攻逃的机会。卜福是谨慎的人,而且现在的形势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可以不急不缓地做事情。
“卜捕头,要不要得力些的人手帮忙?”站在桥上的顾子敬喊了一句。
卜福没有回头而是摇了摇头,他知道顾子敬所指的是那两个私聘的高手。
“啵”,声音不大,很轻巧的一刀,支撑水槽的一个桩柱根部断了。水槽倾斜了很大一个角度,但水槽下仍是没有动静。卜福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这刺客不会没藏在这下面吧,可自己敲击试出的声音表明下面的确有东西呀。于是他挥动尺头刀刃,又砍断一根桩柱,水槽的倾斜度更大了。
“有人!在下面呢!”另一侧的兵卒已经看到紧贴在水槽底面上的人。
都这样了还不出来?卜福觉出不对劲了,挥手说声:“掀了吧。”
掀开后,水槽底面上确实有人,也确实是用铁钩细索平平固定在那里的。但事情也真的不对了,因为被固定的人已经是个死人,固定他的那些细索中有一根是直接勒紧了脖子然后用铁钩钩在水槽底板上的。卜福摸了一把死尸的脖颈后作出判断,细索是在瞬间中勒断兵卒颈骨致其死亡的。这速度比刀砍脖子还快,但杀死人之后却不留痕迹,甚至可以利用细索的牵制让死人仍像活人一样站立在那里。
刺客不会勒死自己,那么被勒死的就不会是刺客。有右虎营的兵卒认出死去的那个人,这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控制三桥大街的伙伴。
兵卒不见了,按理说他们的长官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但是这三天做的事情太过混乱,参与的有内防间、右虎营、知州衙门。所以这种情况下长官会以为自己的手下被其他长官直接委派了任务。因为右虎营的兵卒地位相对较低,经常在和其他官家、军家一起办事时,被很随便地差遣和调动。
刺客是在什么情况下杀了那个兵卒的?从他们叙说的情况来看,唯一可以将这兵卒杀死并且藏在水槽下的时机只有在刺杀发生后,兵卒刚涌入三桥大街的那一刻。当时场面虽然混乱,能将一个兵卒在顷刻间杀死且藏在水槽下,那手法真的是让人匪夷所思,但这样一个刺客高手转回来就为杀一个兵卒吗?不会,他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包括二次杀、三次杀,或者是要针对其他什么人和东西。
卜福从开始起,所有的推断没有出一点差错。之所以在水槽下出现了一点意外,那只是比刺客少想了一步。于是他重新将大街上的情形看了一遍,因为这少想的一步提醒了他,自己的查辨之中肯定还有遗漏。大街这一块好像存在着不协调,某个点上似乎少了什么。
街面上现在已经全是被兵卒搅乱的痕迹,但其中异常的细节依旧没有逃过卜福的神眼。然后他又在街两边门对门的乐器店、玉器店里仔细查看了下,这才回来告诉顾子敬:“刺客从桥下荡到树上上岸,并非躲入水槽下,而是以闪电般的手法杀死了发现他异常的兵卒,并且将尸体藏于水槽下。然后他逃进了对面的乐器店里,从店里的一个暗门离开被重重控制的三桥大街。现在那刺客有可能依旧躲在瀖州城里,也可能远远逃出了城外,就算已经四城紧闭了,也根本无法拦住这种高手。”
“对面乐器店有暗门?”顾子敬对这个细节感到奇怪。
“对,是‘常启道’(利用原来的状态设施造设的暗道),把醋精化水灌入墙砖缝中,多次以后就可将一块墙体整体取下当做暗门。从痕迹看这暗门开启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刺客早就留下的退路。”卜福回道。
“不是,我接到的讯息说那刺客两天才到,怎么会早就留下暗门退路的?而且三桥大街外层街巷也布置了官兵、衙役,就算有暗门也走不掉。”
卜福心中“咯噔”一颤,顾子敬的话提醒了他。刚才他总觉得这一块街面少了点什么,少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本该坐在乐器店门口,坐在那张双翘云头琴案背后的琴师。
卜福这次是连续几个纵步来到了乐器店的门口,苍眉一挑喝问道:“你们这里少了什么人?如有隐瞒,以隐匿协助刺客罪名当场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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