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里,我问长袍:“这些和尚是什么来头?”
长袍说:“身为佛门弟子,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害人间,悲夫,乾坤颠倒,纲常不继,善念湮灭,妖孽丛生,此乃我蔡家镇全镇上下上万口的耻辱啊。”
我说:“我不才,愿帮蔡家镇铲除这群妖孽。”
长袍黯然神伤地说:“蔡家镇人人有此心,但缺少领头人。这群妖僧手中有枪,我等赤手空拳,如何应对?”
我说:“不瞒你说,我就是本着这群妖僧而来,只要你听我吩咐,要灭这群妖僧,只在举手之间。”
长袍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说:“吾辈拼却这一身皮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天,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披着夜色,穿过五行八卦巷道,来到了前巷。
我在前巷静悄悄穿行,寻找三师叔,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临近午夜,我看到前巷有一座院子灯火通明,就爬上了屋脊,向下张望。我看到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围着八仙桌坐着几个人,桌子旁燃烧着熊熊的篝火,不断有哔哔的木柴爆裂的轻响传过来。摇曳的火焰,照得八仙桌边的那些人脸色诡异,显得阴森恐怖。
突然,传来门扇打开的咯吱声,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那些坐在八仙桌边的人一齐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我看不清老和尚的脸,但是我看到他行走的背影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努力回想着,回想着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和尚。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面色黧黑,黑得就像炕洞里的烟灰,我确信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因为这样肤色的人,世间少有,如果我见过他,一定会回想起来。
老和尚在八仙桌边坐定,他面南背北,气势威严,问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那些人点头哈腰,齐声说:“准备好了。”
老和尚点点头,看看他们,又看看八仙桌边的凳子,示意他们坐下来。那些人赶快配合似地坐下来。
老和尚说:“那就开始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对着后院叫喊:“上菜。”
后院里走出一个男子,右手举起来,叉开五指,托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放着八个小碟子,他身材又矮又胖,好像磨盘一样,他的两条短腿迈得飞快,就像磨盘滚动一样。他来到八仙桌边,把八个小碟子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又夹着木盘离开了。我搞不懂这些人要吃什么,为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小碟子。
老和尚说:“今晚我们要吃的,是一道有名的南方菜,也是我的家乡一道招牌菜。这道菜叫做驴打滚。”
我听见了老和尚的话,但是不明白什么叫驴打滚。我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毛驴凄厉的声音,声音如同纷飞的蝴蝶一样灌满了整座院子,让人全身收紧。我坐在树上,透过落光了叶子的稀疏的树枝,向后院望去,我看到后院的木架上拴着一头毛驴,磨盘端着一盆开水,浇在了驴屁股上。驴全身抽搐,长声哀鸣,却无法挣脱木架的束缚。磨盘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对准已经被烫掉驴毛的驴屁股,插了进去。然后,手腕一抖,刀尖一旋,一块驴肉就掉进放在凳子上的托盘里。驴的全身像筛糠一样,两条后蹄哒哒哒地敲打着冰冻的地面。前院,那几个人谈笑风生,老和尚绘声绘色地向其余的人介绍驴肉的美味。他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而驴打滚则是驴肉中珍品。想吃哪一块,就现场割下哪一块,味道鲜美,世间无双。
后院,磨盘把那块从驴屁股剜下来的肉丢在开水锅里,灶膛里火光熊熊,照亮了他一张模糊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被压扁的柿饼,五官挤压在一起,显得极为滑稽可笑。
剧烈的疼痛让驴支撑不住,它颓然倒在木架上,木架被驴沉重的身体压得咯吱作响,驴那扇屁股血肉迷糊,粘稠的血液顺着细长弯曲的驴腿向下流去,流着流着就流不动了。远远望去,驴的腿上像爬着几条面目狰狞的蜈蚣。
锅里的驴肉熟了,空气中氤氲着驴肉的香味,磨盘把驴肉捞出来,切成几块,然后放在托盘里,送到了前院的八仙桌上。八仙桌旁坐着的人一齐伸出手指,捏着筷子,一边将流到嘴边的口水吸溜进去,一边夹住了盘子里的驴肉,蘸着小碟子里的葱姜蒜,送到口边。前院的他们箸盘交错,啧啧赞叹;后院的毛驴咴咴叫着,声声悲切。
盘子里的驴肉吃完后,老和尚说:“驴打滚乃为人间美味,但算不上人间真品。要说人间真品,则清蒸白玉莫属。”
众人放下竹筷,边咀嚼着嘴里的驴肉,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老和尚。一个人问:“什么叫清蒸白玉?”
老和尚呵呵大笑,他很自满地说:“要说在吃上,你们北方人远远不及我们南方人。北方人除了面条,就是馒头;除了馒头,就是面条。吃来吃去,都是小麦磨出的玩意。南方人吃的就太多了,天上飞的,除过风筝不吃,其余的都吃;地上爬的,除过板凳不吃,其余的都吃。”
其余的人听老和尚这样说,急忙讨好地附和他,说是的是的。
老和尚说:“今天我就请大家来吃一顿清蒸白玉,新鲜货色,下午我刚刚搞到的。过几天就有一场大战,我全仰仗各位出力,等我坐上了总舵主的位置,一定不会亏待大家,我是皇上,在座的各位就是一方诸侯。”
其余的人又赶紧说是的是的。
大胖子梁广寒想做总舵主,这里又冒出一个想做总舵主的。
时间不长,磨盘又从后院端来了一个木盘,放在了八仙桌上。八仙桌边的人大吃一惊。我向木盘看了一眼,也大吃一惊。
木盘里,赫然是一个婴儿,白白胖胖,肚子上放着剁好的生姜和葱白,摆放整齐。
老和尚拿起筷子说:“吃,吃。”他的筷子插入婴儿的脸颊里,一别一夹,一块颤巍巍的肉就到了老和尚的嘴边。
清蒸白玉,原来就是清蒸婴儿。
老和尚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其余的人也拿起筷子,七手八脚的筷子伸进了婴儿的身体里,我看到婴儿的肋骨和腿骨露出来。老和尚用筷子夹住白森森的骨头,手臂一抖,肉就全都掉在了木盘里。
老和尚得意地望着别人:“味道是否鲜美?”
那些人点头哈腰说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
老和尚说:“诸位,这只是今晚的第二道菜,后面还有第三道菜。”
那些人都望着老和尚,有人问:“第三道菜是什么?”又有人说:“老大对我们如此厚待,我们拼却头颅,也要把总舵主的位子抢来。”
老和尚说:“此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万万不能让梁广寒得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坐等梁广寒和总舵主争得头破血流,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那些人赶紧说:“老大英明,老大英明。”
老和尚说:“现在我们把第三道菜带上来。第三道菜叫明月丹心。”老和尚望着其余的人,看到其余的人眼中充满了疑问,他回头喊道:“带上来。”
一个人被从房间里带出来,他五花大绑,绳索牵在一名和尚的手中。我赫然看到,他是三师叔。
老和尚得意地望着众人说:“明月丹心,就是把新鲜的人心,切成月牙状,蘸着酱油醋吃下去。你们可曾吃过?”
那些人赶紧摇摇头。
老和尚说:“今晚就让诸位开开洋荤。”
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老和尚继续说:“心与肉不同,心有七情六欲,肉只会感觉疼痛。杀猪杀羊,为什么要一刀子下去,猪羊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是因为有心。猪羊猝死,心就可以吃;如果猪羊慢慢被杀,它极度恐惧,病毒就会渗入心中,不可以吃。”
那些人啧啧称赞老和尚:“老大真是博文多才,世间无双。”
老和尚洋洋得意道:“猪羊尚且这样,人更如此。要吃人心,需要在他高兴的时候,突然一刀子下去,挑出心脏。趁着心脏还在啵啵跳动,用刀子切碎,蘸着酱油醋吃。这时候的心脏温热绵软,世间再无能与人心相媲美的美食了。”
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三师叔的身上。三师叔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一言不发。
老和尚对身前牵着三师叔的人说:“解开绳索,拿出耳塞,我有话说。”
那个人解开了捆绑三师叔的绳扣,并从三师叔的耳朵里掏出了两丸棉花,三师叔揉着被捆绑得红肿的手臂,还是一言不发。
老和尚说:“你是哪里人?你来蔡家镇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你了。我想放你走,你意下如何?”
三师叔怒骂道:“狗日的,少废话,老子来到这里,就没想活着出去。要杀要剐,痛快点。”
老和尚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他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家都是吃江湖这碗饭的,人不亲行亲,江湖只有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了你,你就成了我。所以,我放你走。”
三师叔冷笑道:“你别给老子下套子,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老子告诉你,你死到临头,赶快滚出这样,还来得及,要不然,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老和尚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他说道:“世间只有我杀的人,别人岂能杀了我?我放你走,你不愿走,那就怨不得我了。”老和尚操起桌子上的刀子,走近三师叔说:“本来想吃你的心,现在我改了主意,想吃你的胆,我看看你的胆到底有多大,够不够我们分吃。”
三师叔冷冷地看着老和尚,怒骂道:“少罗嗦,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给老子一刀,痛快点。”
我悄悄溜到屋脊,手中抓着一块方砖,我准备先一砖砸倒老和尚,然后从屋顶上跃起来,抓住空中的树枝,身体一荡,就能够轻轻地落在篝火边,我把燃烧的木棒乱七八糟地丢向他们,拉着三师叔逃走。可是,要拉着三师叔冲出这座院子,我手中没有武器,不知是否有胜算。
老和尚走到了三师叔跟前,举起了刀子。我举起砖头,准备一砖砸下,就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一暗,一只巨大的老鹰从天空中飞降而下,它张开的翅翼遮住了月光。我一看到这只老鹰,就认出了是铁柱喂养的那只大鸟。我此前见过它好几次。
老鹰直扑老和尚,老和尚叫声啊呀,连滚带爬地钻到了八仙桌下面。八仙桌下面传来了老和尚惊惶万状的声音:“又是这个扁毛畜生,快点干掉。”
那一瞬间,我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突然明白了,老和尚是老道,他诱骗我给李大掌柜送信,想借李大掌柜的手除掉我。他诱骗响马瘦子和铁柱过黄河,除掉了瘦子和铁柱。老和尚忽而和尚打扮,忽而道士打扮,他就是燕子说过的那个沙漠绿洲中的妖道,就是白头翁口中会易容术的人,就是黑白乞丐说过的王林。易容术能够骗过人,但骗不过老鹰。
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在了三师叔面前。
三师叔看到我,脸露喜色。我说:“快走。”拉着三师叔快走两步,三师叔突然一跤跌倒,我低头一看,三师叔的腿上带着伤。
一名和尚看到我从天而降,是为了解救三师叔,就挥舞着大刀扑过来,我匆忙中寻找能够抵挡的武器,却找不到。一声唳叫突然响起,老鹰从后面袭击了这名张牙舞刀的和尚,它一低头,和尚一粒蓝汪汪的眼珠子就落在地面上,鲜血染红了积雪,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趁着这个机会,我将三师叔扛在肩膀上,背出了院门。
院子里的和尚们在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后,也追出了院门。身后传来了一声枪响,我回头望去,看到王林手中拿着一把手枪,枪口还有钢蓝色的烟雾冒出来,在月光与雪光中显得异常醒目。老鹰发出一声唳叫,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溶溶的月光中,有几片羽毛飘飘荡荡,像沉船一样。
我背着三师叔来到了一处岔路口,三师叔趴在我的背上说:“走离位。”我放慢了脚步,我知道蔡家镇按照八卦来修建,八卦阵中,只有一条生路,其余的都是死路。这个岔路口,一边是坎位,一边是离位。坎位为水,离位为火。走坎位是生路,走离位是死路。生路,就是可以摆脱追兵,走出八卦阵;死路,就是走不出八卦阵,被困在里面,可是,三师叔为什么要让我走离位这条死路呢?
我站住了脚步,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听三师叔的。后面追兵的叫喊声清晰可闻,三师叔喊道:“快走,走离位。”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左边的离位。
离位是一条小巷,小巷的两边是一人多高的土墙,土墙上面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显然年代久远,即使在这个急如星火的夜晚,我也能够闻到苔藓霉烂的气息。我想开口问三师叔为什么要让我们走上离位这条死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圈池塘,池塘边种满了面目狰狞的龙爪柳。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里,每一棵龙爪柳都黑魆魆地,显得恐怖。
我沿着池塘跑了半圈,池塘的那边出现了追兵。月光照在他们一颗颗圆润的脑壳上,他们的脑壳就像猪尿泡一样光亮醒目。我的脚下又出现了岔路口,三师叔在背上喊:“走坤位。”
我又犹豫不决。一个出路口,两条小巷,一为乾位,一为坤位。乾为天,坤为地。按照八卦方位图,只有走乾位才是生路,走坤位肯定是死路。可是,三师叔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坤位。
池塘那边传来了枪声,这次,不但有手枪的声音,还有步枪的声音。那些和尚闹嚷嚷地沿着弧形的池塘追过来,我不再犹豫,背着三师叔走进了坤位。
我知道只要连续两次走错了方位,就会被困在八卦阵中,难以走出,只能原路返回。可是,我跑过了坤位,前面并没有什么东西阻挡,我顺利地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三师叔说:“走兑位。”我毫不犹豫,走上了兑位。回头望去,听到身后闹嚷嚷的脚步声渐离渐远,那些和尚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我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脚步,把三师叔从背上放下来。我感到很奇怪,就问:“这是八阵图,明明按照既定的方位行走,才能走出去,为什么你让我按照死路行走,居然能够摆脱追兵。”
三师叔说:“这不是八阵图,这是反八阵。八阵图走乾位可以生,走坤位只会死。而反八阵走乾位只会死,走坤位才会生。其余以此类推。八卦分乾、坎、巽、震、艮、离、坤、兑。乾为天,坤为地,此为一对;坎为水,离为火,此为一对;艮为山,兑为泽,此为一对;震为雷,巽为风,此又是一对。八阵图中,走前者为生,走后者为死。而在反八阵中,走前者为死,走后者才为生。蔡家镇祖上有高人,依照反八阵建造村镇,虽千军万马也无法攻破。”
我感到奇怪,就问三师叔:“这些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做了看门人吗?怎么又会在这里?蔡家镇确实有高人,祖上是大明朱家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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