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奈何执迷
思秋园并不大,几人的心思都不在观赏景致上,况且满园的桂花都已落尽,只有叶子未落,染香阁也只有染香之名。
清秋在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身份,按说她是今天的主客,说是替她庆生,雪芷只是与况灵玉携手在前,谈些乐理,还有她周游列国的见识。
在雪芷眼中,况灵玉比她的身份要尊贵,她不过是托了灵玉小姐的福,才得以有此待遇。
苏妙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你,我是不来的,这种天气带着画眉出去转转也不错。”
“孔夫子今天没有去吗?”
苏妙脸上一红:“人家也不是日日有空,对了清秋,你今日打扮起来,极是动人,想必世子不舍得放你出门吧。”
“苏妙姐姐,你也知道,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不一样,我是越变越难看,到如今又老又丑。”
清秋摸着自己的脸无限感慨,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变回小时候,那会儿谁不夸她漂亮。
“怪了,世子怎么就喜欢你这种又老又丑的女子,看来我得告诉越都城里的小姐们,往后出门得把自己整得越老越丑才成。”
她二人嬉笑不已,雪芷在前面忍不住轻嗤一声,对况灵玉继续讲道:“境由心生,灵玉小姐你这么聪慧,琴艺定会大成。”
况灵玉微羞道:“我只求有你十成之一便足矣。”
几人都是懂琴之人,在一起不会冷场,连吃饭时都在谈论当今世上各流派之争,多是雪芷在讲,灵玉甚少知道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提些问题,清秋与苏妙只是在一旁打量这染香阁的摆设。
直至雪芷让人送上一张秘方,说是早些年偶然在边城得到的玉肌清配方,此物有驻颜功效,乃是极难得的灵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圣品,今日送与清秋以贺芳辰。
清秋拿着那张发黄的纸不知该说什么好,暗想果然是宴无好宴,雪芷这是讽刺她容颜苍老,到了该好好保养的时候。
难道她比自己小很多吗?清秋心中不服,想说这东西还是你留着好,但见雪芷肌肤如玉,若两人一比较,还真是自己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雪芷见她面色有些不好,微微一笑:“清秋姐姐青春常驻,自然用不着这个,不过你这两年日日下厨,手上的肌肤却差了些,弹琴之人最应该爱惜的就是一双手,所以我送姐姐这玉肌清,可不就是最贴切的礼物?”
清秋听着她温柔贴心的话语,点了点头道:“那我真该好好谢谢你才是,要你设宴替我庆生,还费心思找来这种好东西,雪芷妹妹,几年不见,你果然长大了许多。”
“几年未见,我一直怀念与清秋姐姐一同学琴的日子,清秋姐姐,你还记得吗?”
那段日子是清秋一生中最平顺的,她有家人、朋友,可以日日与最喜爱的琴声为伴,还有个从小就疼爱自己的平哥哥,生活富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如何会忘。
当然那时她与雪芷是真正亲近,不似如今,她一声姐姐会让清秋不舒服好半天。
五柳先生门下弟子众多,长者为尊,初学者常常是年长的学子代为授课,当年雪芷初去学琴时,小小年纪却长得异常秀丽,愿意教授她的人大有人在,可她却只与清秋亲厚,日日跟在清秋身后转悠。
清秋家里无兄弟姐妹,蓦地多了个小尾巴跟着自己,一口一个“清秋姐姐”地叫着,心里美得不行,也对雪芷亲热起来,顿时疏远了她的小未婚夫婿,惹得高弘平打心眼里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
清秋去哪里,雪芷便到哪儿去,高弘平也紧紧地跟在自己的秋秋身边,这样子三人行走了很久,久到清秋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不会有尽头。
她最不愿意提起往事,尤其是对着雪芷,当下沉声道:“以前是多久?这人年纪一大,忘性也大,几天前的事都不一定记得,不用说几年前了。”
“只要琴艺没忘便成,常记那时我们合奏琴曲,你我配合最是默契,不如今日我们再次联手,合奏一曲《秋风词》,你看可好?”
说罢不等清秋回答,已命人摆琴,复又对况灵玉道:“灵玉小姐怕是不知,清秋姐姐的琴艺高我甚许,这一曲《秋风词》师傅他老人家常说无人可及。”
清秋端坐不动,看着雪芷的笑颜,只觉得陌生,这还是原来的雪芷吗?古琴向来只与洞箫、琵琶合奏,但少年心性的她们偏要以古琴合奏为乐,二人齐奏如一人在弹,默契让二人的琴声如行云流水,直冲出学院的高墙去。
雪芷坐在琴台后慢慢地拨弄琴弦试音,眼睛却看着清秋,有些挑衅的意味。
秋风词吗?清秋久未弹过,她这一双手如今只在做菜时灵活得多,但见雪芷的样子便不由得气恼,心想我并无与你争男人之意,你却偏不依不饶地撩拨我,泥人也有泥性子,还怕了你不成?北芜天府的未来主母又怎么了,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家又怎么了,就能这样欺负人吗?《秋风词》此曲伤感之极,清秋早搁置太久,练了两段才慢慢熟悉起来,早知道今日不会有好事,但愿弹完这首能早些散场,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琴声中。
五柳先生早说过她若弹此曲,无人可及,连雪芷何时停下琴音也不知,一曲已毕,尾音袅袅浮在空中,如此动人的琴曲,况灵玉为之折服,想说让清秋再弹下去,苏妙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与她一起离开染香阁。
不知何时,连这小阁中侍立的婢女也都退了下去,雪芷轻抚着琴台不语,眼向清秋的眼光里有怨,有恨,还有丝隐隐的兴奋。
《秋风词》意境略为伤感,清秋心情有些低落,并没在意她的眼光,更没耐心同雪芷耗下去,忍不住先开口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
“清秋姐姐……”
这声姐姐今日叫了不少回,清秋再也不想听了,她从来没觉得与雪芷有重修旧好的可能,对雪芷几次三番地非要与她深谈极度反感,没好气地道:“请雪芷大家记着一件事,千万莫要再叫我姐姐,否则我会忍不住扭头就走。”
雪芷惨然一笑:“好吧,清秋,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笑话,你如今名成利就,风光无限,马上便嫁入天府享尽荣华富贵,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会碍到你?”
“风光?我若是风光,又怎么会住进这思秋园?还记得吗,这处园子,当年可是为你与他成亲而建,我在这里一天也没有住安稳过,连这园子如今的名字也跟我过不去,日日夜夜折磨着我。”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把她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清秋有些纳闷,心想你过得好不好,与我有何相干,住不安稳就换个地方,越都城里好园子多得是,难道你还会没钱吗?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谈早些结束,宁思平早些迎娶雪芷回北芜,大家眼不见为净,多好。
可这种大事轮不到清秋做主,她淡淡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多心,那我也无法,毕竟这园子我一天也没有住进来,如今这园子早已易主,叫什么名字,什么人住在这里,都与我没有关系。
要知道,你才是现在的女主人。”
谁料雪芷听了这话,倏地变色:“你在取笑我吗?”
她想到自己这几日连宁思平的面也很少能见到,根本不算什么女主人,不由气极。
忽而又轻轻咧开嘴角,露出了悟的神色:“你不过是怨恨我抢走了平哥哥。”
雪芷总在猜测宁思平是否见过了清秋,她突然想通,两人一定是见过的,清秋一定已知宁思平是谁,不然这园子叫思秋并无平常,清秋理应不明白自己是为何难受,可瞧她淡淡的样子,显然是知道内里的缘故。
“怨恨?”
这话从何而来?清秋想了想,她只怨恨老天过早地让她独自过活,不能与亲人相依,怨恨不能发个横财啥的,几时怨恨过这个女人?什么平哥哥,小时候叫着亲热,如今怎么这么肉麻?“我恨你?省省吧,我哪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人,就算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也早都过去,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雪芷只当自己说中她的心思,见不得她回避,自顾自说下去:“你自然是恨极了我,不,你更羡慕我,所以,你见不得我好过一些……”
“够了!你若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我没必要听下去。”
清秋只觉很佩服她,佩服她的自以为是,到底是谁不让谁好过?“不,你让我说,你不想知道我离开越都后的事吗?”
别人都只当雪芷未及笄便学成,后周游列国,一曲成名天下,殊不知,她当日离开越都,却是私逃出去。
边关战事吃紧,举国上下人心忧忧,雪芷心系远去边关的高弘平,茶饭不思,终于惹得叔婶关注,想起再过两年这个侄女便及笄却还未定亲,便想给她寻个夫家。
好在这个侄女长相不俗,说个上好人家还是很容易的。
但对雪芷来说却是坏事,她的一颗心全在去了边关的某人身上,谁也瞧不上眼。
正心急地盼着那人早些回来,可是秋日噩耗传来,他竟战死在了边关。
那段时日清秋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得身心麻木,刚刚葬了父亲,尚不知今后何以为继,雪芷偷偷留书离开叔叔家的事,她并不清楚,隐约猜到雪芷是去了何处,后来又如何与诈死的宁思平一同归来,那是他们的事,或许那是两人早已约好,单单就瞒了她罢了。
两次见到宁思平,清秋都没有问过一句当初是怎么回事,她把自己与他之间的界线划分得清清楚楚,权当那人当年在边关已经战死了,多好,她表现得根本不想听,连问也不屑问。
你不想知道我离开越都后的事吗?清秋平静地摇摇头,可即便她说不想,雪芷也要说下去:“离开越都之初,我怕叔叔追上来,躲在汴城待了一段时间,给一家绣庄做些小活,到了第二年春天才重新上路,整整坐了一个月的大车,才到了望川山,那是两国交界之处,多是荒山野岭,少有人家,据说战死在那里的将士全都埋在一起,我却不知该到哪儿找平哥哥的坟墓,只好徘徊在望川山附近。
我总想着,他人虽然死了,可是魂魄至少还会留在那里,我还能多陪陪他。”
初冬的太阳温暖地照进染香阁,听着雪芷低沉的声音,清秋却有些发冷,原来,雪芷当初也不知道她那平哥哥根本没死。
她越来越佩服雪芷了,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到这种地步,明知他已战死沙场,还要奔波千里,只为了去陪陪他。
那会儿雪芷年纪也不大,长得又美貌,她不怕吗?雪芷突然停下叙述,扭过头看了清秋一眼:“我这次回来,看到你落魄至给人当厨娘,心里很是快活。
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你也不好过。
望川山四处荒凉,我带的钱本也不多,在那里不知流浪了多久,有时受不住苦楚时,甚至想这样也好,平哥哥终于愿意来接我了。”
“后来呢?”
“我别无所长,只会弹琴,还能做什么?只得依附于一个到处给各地的王公贵族们唱歌跳舞的云裳班,当了琴师谋生,后来,才渐渐有了名气。”
说到这里,雪芷心中苦涩,那样的生活岂是容易的,以至于每回见到苏妙,就会想起自己那几年的生活,低贱又隐忍,甚至想想都喘不过气来,她的苦难无人能懂。
清秋默然,同样想到了苏妙,她们三人同门学艺,各人际遇不同,任谁都有说不出的苦楚。
雪芷脸上突然放出光彩,微笑着道:“再后来在北芜尘都又遇上了,遇上了他……”
这个他,该是指的宁思平了吧?只听她越说越往要紧处说去,清秋屏住呼吸,可偏偏雪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问她:“你是否认为我太傻?居然做出这种事?”
她还没说如何遇上宁思平呢,清秋愣了愣道:“怎么会,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你呢?你才是他的未婚妻,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在乎?他死讯传来时,你甚至连泪也没有掉过!”
清秋小小地惭愧了下,当时她确实没有掉一滴泪,一来是父亲身子不大好,二来吗,高家小子做事不地道,为这种人掉眼泪,不值得。
为此高家人颇有微词,后来举家搬迁吭也没吭一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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