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陛下已病重至昏迷, 自然不能召见嫂嫂。嫂嫂要见陛下, 我带你过去。”

　　两人绝口不提梗在面前的伤痛。听阿梨提起要见昭文之事，花朝自告奋勇道。

　　昭文所居的袭明殿与相和殿相隔不远。两人转了几道廊庑迤逦过去, 只用了半刻钟。

　　室内烛火半明，重重的药香扑鼻而来。阿梨在床前站定，手向那明黄帐幔伸去, 微微有些颤抖。花朝见状，不忍打扰, 自觉退了出去，在殿外相候。

　　阿梨呆呆盯着那床上沉睡之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忽然探手入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他们说你为了自己的野心，从小将我抛弃, 我不怪你。

　　他们说你害死了我爹爹, 我那时尚未出生, 这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我也没法怪你。

　　你说不喜欢我，这也难怪, 你我十几年都未相处过, 谈何喜欢，我依然不怪你。

　　可你，为什么, 连阿铎都不放过？

　　他自小仰你如母，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要除郑南，他为你献计、受杖刑；要对付沈崖，他又为你献计、受杖刑。你需要有人为傅兰亭掩护，他便站出来，受百官言辞鞭挞、明枪暗箭……

　　就连我逃到梁州，提及你是话有怨怼，他也是明里暗里处处回护你，想开解你我之间的矛盾。

　　这只是近一年来所发生之事。这么些年，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

　　你明知他无意江山，满心只想待天下大定、花朝嫁人之后寻一处田园归隐。

　　你明知若他真想争，姬风榭从不是对手。

　　你明知我们俩已然成亲，他一死，我便成了寡妇。你但凡曾有一念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有一丝舐犊之情，也不会忍心逼死了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忍得下心、狠得下心！

　　阿梨拔出匕首，将刀锋抵在昭文脖子上。只要这一刀下去，昭文立刻血溅当场。可她只是轻轻将匕首压在昭文经脉处，迟迟没有使劲……

　　那一处经脉十分突出，突出到有些瘆人，经脉旁的皮肤已经塌了下来，像将腐的香蕉皮。阿梨从脖子移目到她脸上，那脸上的骨骼如经脉一样突出，上面已没多少肉，原本不高的颧骨也显现出来，眼窝深陷，眼底一片青灰。

　　才几个月工夫，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时在永昌对弈时，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在乾城第一次见她打马而来，那气势，是如何的舍我其谁。

　　那时谁能料到，她会如此虚弱的昏睡在此，连脉搏的跳动都几近于无？

　　她会死吗？她要死了吗？

　　阿梨在来京城的路上想过无数次再见她时的情形——她会朝她咆哮嘶吼，与她打上一架，在鞭子上淬上剧毒，用师父曾教过她的玉石俱焚的一招与她同归于尽……

　　可那些情形没有一个与眼前的相符。

　　这个人，她的母亲，害死阿铎的凶手，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阿梨忽然觉得浩浩苍穹一下子向自己压下来，压在她胸口，将她压得闯不过气来。原本见到花朝时强抑的那一丝酸楚刹那蔓散开来，仿佛大水倾灌良田，汹涌之势、不可阻挡。

　　阿梨觉得呼吸困难，心中一切早坍成齑粉、不成样子。

　　她已然是残喘之境，自己这一刀下去，反而是帮她解脱了，不是吗？

　　殿内烛影轻摇，晃到她手中的刀刃上，那上面晃出她自己的影子，颓败、孤落又无力的影子，咬着牙轻轻颤抖的影子。

　　她从未杀过人。

　　阿梨深吸一口气，终于“啪”的一下，还刀入鞘。

　　从殿中出来，阿梨整个人陷入浑噩之态。花朝见她脚下不稳，伸手扶她，却被她一下拂开。她狂奔出殿，冲入无边夜色之中。

　　一路没有目的的狂奔，不知何时到了一处湖边。月色银白，投在湖面上，照出一片凌凌波光。

　　阿梨怔怔望着那处银白，忽觉那水面有无限蛊惑，吸引着她步步靠近。她从小长在西北，没见过多少湖，阿铎曾说江洲水泽丰沛，有很多漂亮的湖泊，待诸事一了，就上请致仕，带她去江洲划船采菱角。

　　那是阿铎吗？阿铎来接她了么？

　　阿梨神思不属，步步向湖面靠近，就在她将踩到那湖沿之时，身后忽伸出一只手，用劲将她一拽，狠狠拖入怀中：“阿梨，你要做什么！”那只手掌心一片糯湿，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阿梨没有力气，顺势倒在他怀中，仰望他莹白的脸，见那长长眼睫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柔柔的阴影，忽然伸出手，在他眼皮上轻轻一触：“阿铎，你回来了。”

　　那人搂着她的手微微一僵，却将她锁地更紧：“阿梨，我是姜……”

　　阿梨忽然觉得疲倦，浅浅一笑，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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